崇禎七年的臘月特別的寒冷,即使是習慣了溫暖天氣的山東半島上的人,也幾乎達到了家家閉戶的地步。


    高高掛在天空的太陽絲毫也無法給人溫暖的感覺,唿嘯的北風僅僅是聽到就讓人情不自禁得打起了顫栗。


    在這樣的鬼天氣,偌大的登州城,也僅能見到幾個龜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乞丐,再也看不到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


    位於平江大街的張府在登州赫赫有名,現任家主張賀,字慶之,曾經官拜吏部左侍郎,前年剛致仕歸鄉。


    在吏部這種肥缺上廝混了數十年的張老爺子自然沒有少撈,在任上時還算低調,這一致仕立即就在登州開始大肆購置田產、店鋪,短短兩年就讓張府在城外的田產翻了兩番,達到了五萬多傾,在城內的店鋪更是遍地開花,占據了整整一條平江大街,入眼盡是“張記糧鋪”、“張記酒家”、“張記布店”……


    這種事在官場可謂司空見慣,一般隻要在任上時沒有被人抓住小辮子,卸任後是沒有人會窮追猛打的,這也是官場上的潛規則之一了。


    此時,張府客廳裏的張賀張老爺子正襟危坐在主位上,同坐在身邊的一位身著布衣的老者談笑風聲,另外還有一個中年人坐在兩人下首陪著笑,卻很少說話,不敢打斷兩個老者的交談。


    這身穿布衣的老者和張賀是姻親,其名叫趙潛,其祖父輩也曾經是官宦之家,後來家道中落淪落成了商賈。


    趙潛雖經營商賈,但也自幼飽讀詩書,年輕時結識了還在落魄中的張賀,不但多有資助,更是讓自己五歲的女兒和張賀七歲的兒子定下了娃娃親。


    後來張賀中舉後也並未悔婚,仍然如約讓其子張浩娶了趙潛的女兒趙如燕為妻,在當時傳為一時佳話,為張賀博取了守信的美名,也為其以後的官運亨通打下了基礎。


    可惜,趙如燕為張家產下一子後就莫名暴斃而亡,張浩也很快就另取了一位官宦家的女子續弦,從此張趙兩家就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


    如今十數年過去,趙潛卻突然登門造訪,張賀雖然驚訝麵上卻毫無異色,宛如久別重逢的老友般拉著趙潛的手相談甚歡。


    兩人一個是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油條,一個是經商了一輩子的巨賈,這天南海北交談起來兩個多時辰轉瞬即逝,爾後張賀才首先開始進入正題,笑眯眯地看著旁邊的趙潛問起了其來意:“親家公,今日攜令公子到此不會隻是為了陪我這糟老頭子說話吧?”


    張賀嘴上雖然再在問,但是心裏對趙的來意卻已隱隱有了猜測。


    趙家人丁不旺,趙潛隻有一子一女:其子趙琦,女兒就是嫁入張家的趙如燕。故而,當年趙如燕嫁入趙家時趙潛曾提出了一個條件:若趙如燕有子而趙琦無子,那麽將來趙如燕之子就要過繼給趙琦。


    以時下人的眼光來看,這個條件對張家有些苛刻,但是當時張賀正是窮困潦倒,一窮二白的時候,而且這個條件有諸多假設——如果趙琦有子這個條件自然作廢,所以張賀就滿嘴答應了下來。


    張趙兩家雖然十幾年沒有了往來,但張賀對於趙家的情況也略知一二,知道趙潛之子趙琦如今已經年過四十卻仍無子嗣,所以趙潛這個幾乎相當於絕交的親家突然帶著趙琦到來的目的已經不言自明了。


    “我今日是為慶之兄往日承諾而來!”


    趙潛也知道對張賀這種心有七竅的人說些虛的沒什麽意義,就正了正神色開門見山道:“當日我們兩家有約,若我子無後,則將我女之子過繼入我趙家!如今我子趙琦不孝,至今沒有子嗣,故而……”


    趙潛最說的理直氣壯,但是心中卻還有些忐忑,雖然張賀如今已然致仕,但是其在官場上的關係盤根錯節,仍然不是趙潛這個商賈能招惹的起的——如果張賀還在任上他恐怕連張家的大門都不容易進來,更不要說提這種要求了。


    “老夫一向以信義為先,既然當初我們兩家有約,此事自然不能違背!”


    和趙潛所想不同,張賀竟然滿臉堆笑,一口答應了下來:“親家恐怕還沒有見過如煙的孩子吧?那孩子不但長得很俊,而且從小就聰明懂事,我也是非常喜愛的!老夫本來想讓這孩子繼承家業的,但既然和親家有約在先,我也隻能忍痛割愛了……”


    說完,張賀對侯在門外的下人喝道:“來人,去請大少爺過來!”


    下人領命而去,須臾,就有一個俊秀少年昂首跨步進入了客廳。


    “孫兒見過祖父大人!”


    這少年對坐在上首的張賀施了一禮後就起身站立,靜默不語。


    “像,太像了!”


    看到這個少年,趙潛身軀一震,眼眶不禁紅了,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已經過世的女兒。


    “這就是妹妹的兒子嗎?”坐在下首的趙琦也不禁擦拭了下眼角的淚痕。


    “桓兒,快來拜見你外公和你舅舅!”


    張賀對這少年親切的笑了笑,然後指了指趙潛對這叫張桓的少年道:“這就是你外公,你剛出生的時候你外公還抱過你呢!”


    看到張賀一臉和藹的笑容,張桓有些莫名其妙:自己這個名義上的祖父以前可是從來都沒有對自己這麽和顏悅色的說過話的,今天這是怎麽了?


    至於張賀所說的外公和舅舅,張桓絲毫也沒有放在心上——事實上,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張桓了!


    十天前,他還隻是一個普通的打工族,晚上下班和同事喝了點小酒,沒想到一覺醒來就到了四百年前的大明王朝末年!


    花了十天的時間,張恆才開始慢慢了解了這個世界和這具和他同名同姓的少年身體。


    通過以往的記憶和這十天的接觸,張桓發現這張府裏的人對他都極為的冷漠,即使是這具身體的父親張浩和張賀這個祖父,而他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更是對其多有欺侮,隻是因為張恆對這個世界還不了解才一直忍而不發。


    這也讓已經靈魂易主的張桓,對這個世界和人物更加沒有感情和歸屬感。


    因此,即使是聽到張賀說堂上坐著的這兩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是他的外公和舅舅,張桓依然神色不動,隻是按照禮節對兩人行了個禮道:“見過外公、舅舅!”


    隻是趙潛和趙琦兩人卻不像張桓那麽平靜,趙潛更是激動地從座位上走了下來,走到張桓麵前拉起他仔細打量了起來:“桓……桓兒,你和你母親長得真是太像了!”


    一句話沒說完,趙潛已經老淚橫流。


    張桓心中一震,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有了親情的感覺。


    “桓兒,當初我與你外公曾有約定,要將你過繼給你舅舅!我雖不舍,但也不敢違約——我問你,你可願意?”


    等趙潛、趙琦父子神色稍緩,張賀才對張桓說起了將他叫來的目的,趙潛、趙琦也一臉期待的看著張桓。


    張桓一愣,沒想到竟是為了此事!他心中不禁暗自思量了起來。


    雖然張家眾人對其都極為冷漠,但張家卻屬於士族,他作為嫡長子也是張家家主的第一繼承人,將來成年後即使不考科舉也是相當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一輩子吃穿不愁。


    而過繼給趙家這種商戶則身份大跌,三代內都不能為官,即使掙再多錢,也隻是待宰的肥羊,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就能讓自己家破人亡,安全一點也沒有保障。


    不過,張賀雖然對張桓用的是詢問的語氣,但是話中卻已經做出了決定,容不得張桓拒絕。


    張桓心中苦笑,知道自己身為嫡長子,其實已經擋了那兩個弟弟的道,這個便宜祖父一向不待見自己這個商人之女生的孩子,他更想讓自己那兩個弟弟繼承家業,因此才如此迫不及待的想將自己掃地出門——相信這也是張家大多數人的想法,否則這麽大的事怎麽也要先將在外地做官的張浩叫來才行。


    “孫兒願意!”


    諸多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張桓知道自己不答應也沒用,當即就麵無表情的點頭應了下來。


    他心中暗自冷笑:如今已經是崇禎七年了,這個大明朝廷根本就撐不了幾年了!眼看大變在即,在別人眼中重若泰山的士族身份對他他來說根本無足輕重,等流民大軍打過來反而可能是取禍之源!


    “難得桓兒你如此深明大義!”


    張賀眼中愧疚之色一閃而過,旋即對下人吩咐道:“來人,去取五百兩銀票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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