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閉上眼睛,疲倦地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兄弟倆磕了頭,相繼退出。諾大的廳堂靜寂無聲。錢嬤嬤悄悄走上前,招唿小丫頭清掃地上碎了的官窯纏枝青花瓷碗。


    “嬤嬤,你都看到了。”周雨睛悲愴的長歎一口氣,滿是皺紋的眼角劃下兩行淚水,一顆接一顆落下,如斷了線的珠子。


    “太太,這些年,你吃的苦,奴婢我都看在眼裏,雖說這次動靜大了些,倒也理得幹淨。他母子二人雖保了性命,以後日子肯定也難。西北那是苦寒之地,能不能活,就看他們日後造化。興老爺這次得了宅子,得了銀子,又能自個當家作主,再不用看旁人眼色,日子比起這府來,好了不知幾倍,不然也不會這麽快的手腳。老爺剛辭了官,又不見了那兩個,心裏多少會有些……”錢嬤嬤喃喃說不下去。


    “嬤嬤,幾十年了,我算是看清楚了,你怎沒看明白呢?能好,我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這都是命。當年父親就對我說,他不是我的良人。如今看來……”周雨睛悲歎道。


    憶起當年,主仆兩人哀傷不已。那年元宵燈會,彩燈在古城牆下點亮,流光溢彩倒映在護城河水中,與對岸的粉牆黛瓦相得益彰。那一晚,侯府千金偶遇美如冠玉的青年,隻一眼便陪上了一生。


    蔣建宏迴到東園時,夜已經很深了。嫡妻陳氏眯著眼,依在鬆色雲花靠枕上假寐。聽到聲響,忙披上襖子,下床侍候。蔣宏建簡單洗漱一番後,夫妻倆個便上了床。


    陳氏忙不迭得問道:“怎麽老爺這麽晚了還從京城趕迴來,可是府裏出了什麽大事?”


    蔣宏建嘿嘿冷笑兩聲,撫了撫額頭道:“今日這事鬧得,唉!”


    陳氏急道:“出了什麽事?你快說啊!”


    “你道前些日子母親和二弟去京城做甚?原是為了這事去的,瞞得我真緊啊。這些年,你可曾見母親迴過京城?逢年過節,舅舅那裏也隻送上厚厚的年禮。”


    “不是說快過年了,想迴侯府看看,順道幫著二弟走動走動?”


    “是去走動,不過不是往侯府走動。”


    陳氏眉眼輕動,嗔罵道:“作什麽東一榔頭西一斧的,聽得我雲裏霧裏,越發的糊塗起來。還不趕緊的說全唿了,也省得我在房裏揪了半天的心。”


    蔣宏建摸了一把陳氏的高挺的胸脯,歎道:“急什麽,我這不正要說嗎。父親在京城置了房外室,兒子都十多歲了,買了房買了地,當家奶奶似的供著呢,母親和二弟帶了人,連夜把家抄了,等父親迴來,人去屋空啊。”蔣宏建感歎道!


    “父親今年都五十多了,長年在京城為官,身邊沒個人侍候,納個妾稀疏平常。母親也太狠了些,”陳氏驚聲說道。


    “狠,狠的還在後麵呢。你道這女人是誰?”


    “是誰?”陳氏好奇道。


    “她是我們蔣家世交之女,同父親青梅竹馬,說是從小就定了親的。”


    “噢,還有這事?難不成老爺這些年與太太形同陌路,為的就是她?從小定親,那老爺如何又娶了太太?”陳氏聽得一頭霧水。


    “哎,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我哪裏清楚?母親從不與我說這些。”


    陳氏急道:“大爺,快說哎,後來怎麽樣了?”


    蔣宏建不由打了個冷顫道:“母親以這母子二人的下落,逼父親拿出了京城的房契地契,逼著他致了仕,上書請求讓賢給二弟。待上司批準後,母親這才說出她那母子二人的下落!”


    “母親把人弄死了?”


    蔣宏建斜著眼睛看了陳氏,陳氏自知失言,忙訕訕道:“我這不是瞎猜猜嗎!”


    蔣宏建與陳氏夫妻近二十年,自個老婆是個什麽德性,他豈能不知?隻得無可奈何的歎道:“母親把那二人賣去了西北。”


    陳氏捂著胸口,緩出一口氣,心道這跟弄死了有什麽區別。


    “父親得知兩人下落,馬都沒下,就追了去尋,整整三個月,任是沒找到,哎,你是沒看到,一下老了十多歲啊。母親趁機把京城的房和地托大舅舅賣了,有些個值錢的家當,隨船帶迴了蘇州。沒幾日,便用一萬兩銀子把二叔一家都打發走了。”


    “什麽,二叔一大家子搬走是母親出的手?我還以為,還以為……”陳氏猛的坐起來。


    “你以為,你以為憑二叔能買得起柳口胡同五進的宅子,還帶個小花園。這些年,二叔一家,都是父親供著的。母親早就想把他們打發了,礙著父親麵上,一直忍著。這下好了,兩頭清靜。”


    “二叔他……就這麽心甘情願的被分出去?”


    “婦道人家,你懂什麽?父親這些年可管過家裏什麽事?長年在京城,除了逢年過節拿俸祿迴來,府裏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母親作主。二叔也不是呆子,蔣家原先的家底他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母親即給了宅子,又有安家銀子,這樣的好事上哪裏去找?”蔣宏建輕輕撫了撫幾根稀疏的胡子。


    “母親這是要幹什麽?”陳氏追問道。


    “幹什麽?哎,也是執念啊,她是要父親迴家,迴蘇州這個家。她把父親的後路全切斷了。這些年,父親迴過幾次家,兩個巴掌都數得清。可惜啊,功虧一簣啊。”


    陳氏忙問道:“這又是為何?”


    蔣宏建無奈的笑一笑:“你道為何?如果父親是這麽容易給人把持住的話,母親還用得著等這些年。他明日就走,去青陽鎮蔣家老宅,帶欣瑤一起。”


    “欣瑤,帶她做什麽?病秧子一個,連話都不會說。”陳氏不屑地說。


    “怪不得娘不讓你當家,而是選了弟妹,你……你……哎,讓我說你什麽好。”蔣宏建搖搖頭恨恨的說。


    陳氏大驚失色道:“什麽?讓顧氏當家。憑什麽?我才是長房長媳,你怎麽就不幫我說幾句話?”


    蔣宏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氣極敗壞的道:“憑什麽,就憑她是二房主母。你以為母親這樣一個內宅婦人就能找到那女人藏身之處了?父親隱藏了這麽些年,可有一點風聲沒有,人是誰送走的,送到哪裏?如何使得這調虎離山計?這件事上,誰落得好處最多,你這腦子整日裏除了撚酸吃醋,還能想些別的。父親這是為了防著二弟呢。”說著,左手輕輕往下一切。


    “不會吧,二弟他,他這麽狠,那可是他親爹”陳氏打了個寒顫。


    “從他十幾歲開始,我就沒占過上風,他的心思,母親都未必看得透,深著呢!那周姨娘……哼……睡覺,睡覺,累一天了,大爺我就是個受氣的命,事情明明不是我做的,白白讓我擔了這惡名,真真是兩頭不落好啊!好在母親把她嫁妝鋪子裏的一個米行給了我……算是補償……明天得去看看……侯府跟這事怕是脫不了幹係……若不然……憑二弟……”漸漸聲音低沉了下去,沒幾分鍾鼾聲漸起。


    陳氏聽到米行,原本苦著的臉一下就有了質的改變,輕輕嘟囔了句:“死人,有好消息也不早點說。”複又躺下,翻了幾個身,思謀了半天,才迷迷糊糊睡著。


    ……


    冬夜的月光無力的掛在半空,幾顆星星慵懶的三三兩兩散落四周,蔣府隱在這黑夜中,沒有了白日的喧囂。


    卯時,天剛蒙蒙亮,蔣府一處諾大的宅子有了聲響。丫鬟,婆子們灑掃的灑掃,漿洗的漿洗,喂雀兒的,燒茶起爐子的,各司其職。西園北角的一間臥房內,一個鵝蛋臉麵,身形纖巧,容貌秀麗的年輕女子正含淚看著床上的小人。


    貼身大丫鬟冬梅端了水進來,道:“奶奶,你守著小姐一晚上了,這會子天快亮了,先洗洗吧,小姐的衣物都已收拾妥當。”


    顧玉珍用帕子輕輕擦了擦眼角,半晌未動。丈夫昨兒晚上告訴她,明天讓女兒跟著老爺到青陽鎮老宅住上些時日,說是鄉下的空氣、吃食新鮮,對女兒的病有益處,讓她連夜收拾收拾東西。說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便去了周姨娘房裏。


    顧氏今年二十有五,二八年華嫁於蔣宏生為妻,也曾柔情繾綣,夫妻恩愛。怎奈三年均無所出,第四年周雨睛就把她堂兄家的小女兒周秀月抬作貴妾,當年就生下了庶長子蔣元航。原本周雨睛就不喜顧氏,二兒子的嫡妻之位向來意屬侄女周秀月,礙於老爺立場堅定,親自求娶,方才勉強應允。


    庶長子出世,顧玉珍在蔣府的日子越發難過起來。好在蔣宏生未曾嫌棄,一月中倒有二十天宿在嫡妻房裏,並親自請醫問藥,兩年後方才有了喜訊。同年周姨娘產下庶長女蔣元珊。幾個月後,顧玉珍艱難生下女兒蔣欣瑤,雖不是男孩,心下卻也歡喜。後又生下嫡子蔣元晨,小家夥白白胖胖,足足有六斤二兩。一男一女,湊了個好字,顧玉珍方才在蔣府站穩了腳跟!


    蔣宏生踏進臥房,冬梅眼尖忙請了安,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看到嫡妻和床上睡著的女兒,蔣宏生上前摟住顧氏的肩,溫和的說道:“玉珍,昨晚周氏鬧得厲害,未及與你細說。家裏的事情你多半已知曉,隻是母親這次未能如願,父親已打定主意要迴青陽鎮養老,說要帶著欣瑤,我也始料未及。不過細細一想,也是件好事。”


    顧氏一聽,眼淚又滴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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