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知道大部隊現在在哪兒?”我問藤原。


    “不知道,但總要去和他們匯合。”藤原坐在車上搖了搖頭,又對我說:“我們繼續待在這裏也沒有太大意義。”


    “也好,那我們先去接上駐守在村子裏的幾個兄弟。”


    我之所以執意要過去看一眼,是因為相信阿迪他們不會輕易撤退。


    “那些幸存的婦女和孩子怎麽辦?”想到這個嚴肅的問題,我再次發問。


    “留在這裏,她們自然會生存繁衍下來。”


    藤原所說的繁衍二字引起我的不適,在他眼中那些人仿佛和動物沒有任何區別。


    “那按照你這麽說,還要給她們留下幾個兄弟,畢竟沒有男人做不到你所說的繁衍。”我略帶諷刺地說。


    “為了生存,她們會自己想辦法,這不是我們應該操心的事。”


    我沒有搭話,隻是靜靜地坐在車裏。越野車在坎坷不平的路麵持續顛簸,讓我的胃隱隱作痛,自從上次被震得吐血以後,我的胃仿佛留下了後遺症,一有刺激便會有所反應,但這卻是經曆戰爭後最輕的傷病。我不知道在迴國後自己會不會得戰後應激綜合征,在做夢時突然掐住妻子的脖頸,甚至隨手抄起台燈砸向她的腦袋。


    阿迪別來無恙,依舊是性冷淡一樣的表現,在我和他說過小白犧牲後,他的眼神裏才有一絲波動。他問我那些婦女和孩子該怎麽安置,我隻好把藤原的意思和他轉達了一下,畢竟在尋找大部隊的途中指不定會遇到怎樣的特情,跟著我們或許會更危險。


    “我去和她們告個別。”阿迪說。


    “走,我和你一起去。”


    我跟隨阿迪來到她們麵前,她們似乎也明白我們要離開,沒有不舍的情緒,隻是表現得很茫然。


    我理解這種表現,如果她們的家人還健在,或許這種告別會是另一番景象。可現在我能做的隻是莊重地向她們敬一個軍禮,然後深深地鞠躬。


    在把一些軍用幹糧留給她們後,我們再次啟程,根據之前的作戰計劃,我們打算按照前方部隊推進的路線行軍,但誰都不知道之前的計劃有沒有發生改變,但眼下這是唯一的可行途徑。而我一直認為在路上是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不管是生活還是在經曆著戰爭。


    隨著我們越走越遠,天氣似乎也開始晴朗起來,我能看到晚霞散發著暖光,像是為即將降臨的夜驅散一些涼意,風繞開擋風玻璃吹在我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舒服,我才想到這裏離海不遠。


    會不會在沿海附近?我盼望著前方部隊就在沿海不遠,這樣可以給我們的匯合賦予一種還算美好的意義。我從未吹過海風,隻想在第一次體驗時能夠徹底放鬆下來,不要再精神高度集中。


    “就在這附近休息一晚吧。”藤原打斷我的幻想。


    “也好,越野車剛好可以隱藏在樹叢裏。”我指著不遠處的叢林說。


    “估計再行駛明天一上午就沒油了,到時我們隻能步行。”


    我看了看四周,星光下視野極其開闊,根本沒有任何村落或鎮子,這意味著我們暫時加不了油。


    “明天上午也許會路過村子,到時候看看能不能協調一些汽油,如果沒有那麽我們就步行。”我對藤原說。


    大熊和另外幾名戰友砍了些像是芭蕉樹的葉子鋪在地上,這樣就算有了簡易的地鋪,但沒有人願意躺在上麵睡一晚上,因為潮氣還是會把身體浸透,造成風濕病等後遺症。


    在聊了會兒天後,大家便各自靠著樹幹睡去,隻剩我和藤原為大家值夜。


    “你要不先睡會兒?”我問他。


    “你睡吧,我還不困。”


    “怎麽,是有心事?”我好奇地問。


    “我會有什麽心事。”藤原輕輕哼了一聲。


    也是,你那麽鐵石心腸。我心中暗自嘀咕,但很明顯我也沒有任何睡意,我們就這樣默默地睜著眼,互相沒有再交流。


    可我卻忍不住好奇藤原為何這樣,因為在此之前盡管他睡覺很輕,但終歸還是會閉上眼睛休息,特別是我在值夜,他絕不會做多此一舉的事情。


    果然在不久之後,他又開始用匕首在頭盔上刻著線,我看到骷髏頭周圍已經開始泛白,漸漸分不清究竟有多少條劃線。


    “一共是65條線。”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注意到我在觀察他,他對周圍就是如此地敏感。


    “我想再這樣劃下去你也會記不清究竟有多少條。”我說。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無聊,甚至有些變態?”


    “還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記錄方式和側重點而已,不管以什麽方式記錄什麽重點,卻都是在迴憶中抹不去的。”


    “博,你一直都是這樣的感性。”藤原笑著說,似乎已經從心事中走了出來,但方才他在想什麽我依舊不得而知。


    “我們就像兩個極端,互相排斥卻又互相糾纏,這或許可以解釋理性與感性的關係。”


    “我不能說你有時的想法不對,但在戰爭麵前理性應該有更大的占比。”藤原放下匕首,朝著頭盔吹了口氣。


    “也許我們生活經曆不同,所以注定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但追求的本質都是一樣的。”我試著為藤原的話圓場,也是不想輕易承認他說的事實。


    “說來說去,又討論迴我們之前說過的話題,真有你的,”藤原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就是這樣倔,無論做什麽,隻要認定了就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難道你不是?我心中十分不滿,在此之前藤原所做的一切也沒有聽取我們的勸告,甚至沒有征求我們的同意,如果說剛愎自用,我想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個形容詞。


    “介不介意仔細說說那個女孩?”我試著轉移話題,因為不想再就這個說了無數遍的問題展開太多無用的辯論。


    “仔細說說?要怎樣仔細?”


    “比方說你們是怎麽認識的?或者相識相知的過程。”


    “你真是善於揭人的傷疤,感性的人都是如此。”藤原這樣說,可並非有責怪的意思,看得出,他有心分享。


    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完全靠理性存活的人,我寧可相信他是因為某種原因將自己的感情深深隱藏在內心中,隻是缺乏一個時機爆發而已。


    “你可以選擇把這個秘密放在心底,如果它算是秘密的話。”我欲擒故縱般試探。


    “嗯。”


    藤原輕輕應了一聲,隨即抬頭看著天,看上去並沒有繼續說的意願。我懷疑自己方才的說話方式刺激到了他神經,但在隔了幾分鍾後他突然開口。


    “你小時候有沒有最向往的地方?”


    “你說的向往指的是?”


    “就是心中期盼已久,卻很少有機會可以去的地方。”


    我按照藤原的思路迴憶著,似乎除了遊樂場便再沒有別處。


    “當然是遊樂場,或者是爺爺奶奶家?”我說得有些猶豫不決。


    “喔,那差不多,在我們那裏小孩子都很喜歡去逛廟會,但是有別於中國的廟會,你不要誤會。”


    “所以那就是你向往的地方?”


    “嗯,隻有重大節日時我的父親母親才會帶我去那裏,有些場景到現在仍然記憶猶新。”


    “比如和那個女孩相識?”我猜測地問。


    “對,我們就在那裏遇見,但當時還小,不太懂所謂的愛情。”


    “那時你幾歲?”


    “9歲。”


    我不禁感慨在性成熟方麵日本的孩子的確比我國要早很多。“這屬於驚鴻一瞥還是一見鍾情?”


    “我和她沒說話,但後來才知道她住在我家對麵。她家的房子很大,雖然隻有一街之隔,但經濟水平卻是天上地下。”


    藤原的話讓我想到那則關於阿富汗的新聞,同他形容的相差無幾,平民窟和別墅樓一樣隻隔了一條街,但我知道藤原家應該沒有那麽差勁。


    “打小就喜歡吃軟飯。”我不懷好意地對他笑著。


    “是,日本的稻米是要比中國的偏硬一些。”


    我差點笑出聲來,心想藤原還是對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字文化了解甚少,不過即使他聽懂了,我猜也不會有太大的反應。


    “所以你們慢慢就走在一起了?”


    “嗯,自從我們認識後,每天放學路過她家,我都會聽到她彈鋼琴,那是我童年中很美好的一段迴憶。”


    “對了,那個女孩叫什麽名字?”


    “淺倉雅美,如果漢語是這樣翻譯的話。”


    “唔,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人也同樣美麗。”藤原說完這句話後鮮有地歎了口氣,這是他為數不多感性的表現。


    我不想再過多追問他和女孩的發展過程,因為這無異於在他的傷口撒鹽,或許除去他父母之外,這是他唯一的弱點。而我仿佛也習慣了他的理性,很怕他突然轉換角色,對此我內心十分不安,卻又不知為何。


    “你說我們明天路上會不會途經有人跡的地方?”我轉移了話題。


    “看樣子很困難,不過即使沒有我們也要走下去。”


    “那是必然。”


    “你總喜歡把希望寄托在別的事物上,這很不好。”


    我意識到藤原又要開始他那一套的說教,對於這種好為人師的表現我十分反感。


    “心懷希望總是件好事,再說,這是我作為獨立個體的想法,請你尊重。”


    “唔,對不起。”


    “我受夠了你這樣強加於人的表現,這樣很不好。”


    “我隻是想說希望本就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你讀過魯迅的書?”我詫異地問。


    “我很喜歡故鄉這篇文章,以前我的母親總會給我讀。”


    “可是故鄉這篇文章是以批判為主,可能和你想象中關於描述故鄉的文章不太一樣。”我向藤原這樣解釋,心裏也不清楚他的母親為何會給他讀這樣的文章,如果要我母親做選擇,那麽餘光中的鄉愁則再合適不過。


    “她和我父親迴過一次家,隻不過是在很早很早的時候,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或許正是那一次讓她對故鄉有了一定的看法,可這並沒有改變她對故鄉的思念。”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想他們一家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異。又是一陣相顧無言後,我決定讓他獨自保持清醒,因為我實在是困得睜不開眼睛。恍惚中我看到藤原又點燃了一支煙,卻無心再和他要一支。


    次日五點鍾大家陸續醒來,盡管經曆了昨日一整天的行軍,但生物鍾卻無法輕易改變。果真如藤原所說,這一路並沒有任何村落,大約又跑了20公裏左右,越野車就徹底沒了油。


    我讓阿迪看看還有沒有繼續行駛的可能,他沒有檢查就搖了搖頭。


    “跑不了了,除非加油。”


    “那把有用的物件拆下來帶走,剩下的就扔在這裏吧。”我的口氣也顯得很無奈。


    “能有什麽有用的物件?”大熊反複觀察著車身,無從下手。


    “我不知道,除去食物和武器,其他的東西看你們還需要攜帶什麽。”


    隔了一會兒大熊帶著幾個人掀開發動機箱,小心翼翼地將水箱拆了下來,隨後招唿大家把自己的便攜式水袋裝滿。


    “水是好東西,如果沒有靠譜的水源,還不如喝這個,有汽油味兒還更利口。”大熊開著玩笑,隨後咕嘟了幾口水,讓大家盡可能放心。


    我沒有接那些水,並非是害怕不衛生,一是我水壺裏的水還很滿,暫時用不到便攜式水袋,再一個也是想把目前唯一的水源讓給手底下的兄弟。


    因為從目前來看,我們還需要徒步行軍很久很久。


    “把車推到那片叢林裏。”我指著不遠處的綠色對大熊說,他憨笑著點點頭,又拉了幾個人和他一起。


    這種力氣活他自然不在話下,或許大熊隻適合做些這樣的事,拿起武器殺人對於他這種從小生活在溫室的孩子還是過於殘忍。我突然想起從作戰至今,加上他救我那一次,大熊總共也才殺了兩名極端分子。


    他們把越野車推到就近的叢林裏,又砍了一些灌木覆蓋在車身上,這樣即使我們開不了,這輛車也不會為他人所用,而以雅加達的氣候,用不了兩天雨水就會把車轍衝刷掉。


    “出發吧。”我對大家說。


    由於要徒步行軍,我們暫時關閉了合金骨骼的電源,隻靠液壓輔助係統進行助力,可這段路因為目標的縹緲而顯得遙遙無期。沒走幾公裏我就開始擔心周揚的腿,盡管他可以跟上隊伍,但時間長了他一定會堅持不住。


    “把電源打開吧,沒電了用我的就好。”我對周揚說。


    “沒關係,我可以的。”周揚擺擺手表示不用,但從走路姿勢來看明顯是用右腿在承重。


    “這樣下去你堅持不了多久,趕緊啟動電源。”我命令他。


    “反正左腿也廢了,何必再去浪費沒用的資源。”周揚苦笑了一下。


    “那也打開。”我的聲音聽似不容置疑,其實內心卻極其難過。


    我在想如果自己有妹妹,一定會介紹給他這樣的孩子,因為眼前這個孩子除了身體有些缺陷外,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比普通人炙熱而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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