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雲很厚,但這並不代表室外十分安全。


    彌生打心底希望在他前往火星這段時間裏地球一直是這個樣子,起碼,張掖是這個樣子。


    對於時隔多年再次迴到故鄉他沒什麽特殊的感覺,隻是發現地麵之上越發地荒蕪。通過了解才得知政府已經把大多數家庭都遷入了地下,整個張掖市也在慢慢向地下城市轉型。至於地表的建築,隻能任由其被風沙和輻射侵蝕。


    昨天落地後他第一時間試圖與達尼亞娜取得聯係,但由於信號仍舊沒恢複隻能作罷。他向林岐表達出對信息滯後的擔憂,可不曾想林岐倒是十分樂觀。“或許再一次取得聯係時,火星基地會給我們一個驚喜。張掖基地正陸續發射航天器,試圖在火星與地球間連成一條星鏈,這樣以來通訊就沒任何問題。”他對彌生說。


    “星鏈……那一定還要等很久吧?”


    “總共發射十個航天器,要不了太久,最遠的一個已經快接近既定位置,我猜不出兩周我們就可以和火星重新建立聯係。”


    “謔,那真是件令人興奮的事情。”


    “明天我要去見你父親,希望你能隨我一起。”


    “明天?他現在在哪兒?”彌生驚訝地問。


    “他就在張掖發射基地內,離我們下榻的酒店不遠。我昨天同他取得聯係,聽說按照他構思所建造的飛船已經臨近完工。”


    “他竟然還負責建造飛船?”


    “是,而且是史無前例的一種飛船。”林岐鮮有地向他眨著眼睛。


    當晚複雜的情緒再次讓彌生失了眠,父子二人多年後的重逢有些不期而遇,這明顯和他設想的劇本不符。雖然早已放下打賭時的那種執念,但彌生認為人越是成熟,便越接受不了不同理念的碰撞。


    眼下父親涉及的領域似乎已經慢慢向他延伸,他不知是父親已經動搖了想法,還是已經準備好將理論付諸於實踐。


    史無前例的飛船?究竟怎樣史無前例?他想不到,此刻也不想再費腦細胞去猜測。但思想一放空下來,他的眼前卻又不自覺浮現父親的樣貌。


    他並未把父親想的更加蒼老,但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他認為明天二人的見麵一定會冷場。畢竟,真的有很多年沒有聯係了。


    就這樣他渾渾噩噩煎熬到翌日,拖著疲憊的身體簡單打理了下外表,便隨著林岐乘車前往基地深處。


    巨大的建造廠內發出嘈雜的聲音,不時地伴隨著電焊的強光。彌生脫下防輻射服後趕忙把墨鏡戴上,然後盯著眼前那古怪的飛船出了神。


    這的確和他所知的任何宇宙飛船都不同。


    彌生從未見過兩個幾乎完全相同而又獨立的飛行器通過一係列鎖扣連接在一起,形成一種軸對稱裝置。這不禁讓他聯想起一種變異人類——連體雙胞胎。


    “難不成你們想用這種古怪的東西探索宇宙?它甚至不符合基本的動力學。”彌生哭笑不得地看向林岐,說。


    “這是為了滿足你父親的設想,至於究竟為何這樣做他似乎對我都不願過多表述。”


    “看來真是年紀越大脾氣越古怪啊。”


    “他說那是他的使命,隻能由他去完成。”


    “駕駛這樣一種飛船去完成某種特定的使命?聽起來好像超級英雄之類的電影劇情。”


    “如果能成為拯救人類的英雄,我猜你父親一定會犧牲能犧牲的一切。”


    “當然,僅僅為了研究他便犧牲了母親和我……”


    彌生話剛說完,本能的直覺就促使他迴過頭。他看到一個身影逆著光,正慢慢變得清晰。


    “孩子,你來了。”熟悉的聲音傳到彌生耳中。


    彌生摘下墨鏡,看到父親正帶著慈祥的笑審視著他。父親的兩鬢已經完全花白,眼角和鼻翼兩側被時間蝕刻出一道道皺紋,這和彌生之前對他的猜想十分不符。


    “你看上去老了不少。”


    “唔,是,這些年的研究耗費自己不少的心血。”


    “聽林岐導師說你已經洞悉了某種本質,不知現在建造這樣古怪的一艘飛船是不是想迫切驗證自己的想法?”


    “不是驗證,我想應該是履行一種事實才對。”


    “看來你已經十分自信了,那麽還真是很期待見到你的成果呢。”彌生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盡管時隔多年,他仍感覺二人的對話如同嚼蠟一般枯燥。


    “晚上我們可以促膝長談,我也想了解這麽多年來你有何變化。”父親又對他說。


    “嗯……你就住在這裏?”


    “對,建造廠附近就是招待所,我在那裏已經很久了。”


    “那真是方便,我想等我把數據整理完就去找你。”


    “那些東西我已經安排人繼續梳理了,”林岐此時突然插著話,“你這幾天有空就多陪陪你父親。”


    這讓彌生有些措手不及,他隻能對林岐強顏歡笑,隨後又看了看父親,勉強地點頭。


    當晚在自己房間猶豫了好久,彌生才開始慢吞吞穿著衣服。在基地內部超市時他簡單挑選了些水果,隨後吩咐司機往父親住所駛去。


    建造廠招待所和自己下榻的酒店完全不是一個級別,僅有三層樓高,外部沒有任何窗戶,看上去活像一塊石碑。


    彌生向服務生報出父親的名字,隨後服務生畢恭畢敬地將彌生引到房門前,他看到門牌上除去房間號還刻著“袁子瑜”三個字,他猜測父親已經在此住了很久很久。


    輕輕扣響門,他靜靜等待著迴音。


    “你來了,快坐。”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見到手足無措的彌生,父親趕忙招唿他進門。


    “在火星呆了那麽久,迴來還能否適應地球的引力?”


    彌生笑著點點頭。或許正因為長時間不聯絡,才讓對待親情的有恃無恐不知不覺變成一種保持距離的禮貌。“你的變化很大,早些在現場時我沒好意思過多提及,但這麽多年你從外表上看真像變了一個人。”


    “和工作有關,但我猜更多則是因為太陽的長期不友好。”


    “火星上也是一樣,我才去不久便遭遇大型塵暴提前降臨,不知地球上這段時間怎樣?”


    “最新的人口調研顯示國人的平均壽命又縮短了有近七年,皮膚病變導致的疾患越來越多,我想國外也是一樣的情況。”


    “如果可以,希望你不要再頻繁暴露在室外,畢竟防輻射服的作用正因輻射度起伏而變得有限。”彌生頓了頓,又說:“或許再用不了幾年,這種病變會深入基因之中。”


    父親沒有搭話,而是拋出一個令彌生意想不到的問題。“聽說你已經成婚?和一個來自意大利的女孩?”


    “謔,是,不過她目前仍在火星上。”彌生心中暗自抱怨林岐什麽事都向父親透露,但又不得不麵對這樣的事實。“我想等她迴到地球,我們還會舉辦一場正式的婚禮。”


    “她還要多久迴來?如果時間緊迫我現在就要想辦法籌備了。”


    “……不知道,估計至少一年?”


    “那還好,如果是這樣我會想辦法為你申請一套房子,現在大部分小區都已經在地下建成,除去看上去有些壓抑,但都可以放心居住,畢竟還有中央空調和仿真輻射窗。”


    “這個還不著急定吧……畢竟我還未定下來今後在哪兒安身,”彌生又問:“我們之前的家應該還好吧?我看地表上大多建築都已經報廢了。”


    “還好,起碼我偶爾會去簡單打理一下。”


    “那個家也是儲存迴憶的地方,既然你很少迴去,我倒希望那裏一直保持原樣。”


    “那就依你的意思來,話說迴來,自己好像也真的有段時間沒迴去了呢。”說著父親臉上露出無奈的笑。


    “我想這不是我們見麵的重點,或許我們真該交流下這些年彼此的研究成果。”彌生言歸正傳,他盯著父親的眼睛,試圖閱讀出什麽。


    “也好,我和林岐側麵了解過你的研究,那十分有前景,我們走出太陽係後可以利用反物質作為重建家園的能量。”


    “看來你是時時跟進了,可我向林岐打聽你們從事的一切,他卻緘口不言。”彌生撇了撇嘴,又說:“聽說你打算利用正反物質湮滅產生的能量去撐開蟲洞,這事是真是假?可怎樣才能把湮滅的能量轉換為負能量?”


    “走出三維空間,到一個三維世界的物理定律都沒有意義的地方。”


    看來還是超維度那一套說法了。彌生心想,隨後又問:“看樣子你對突破維度已經胸有成竹,那種怪異的宇宙飛船就是與此相關的傑作了?”


    “某種程度上我承認你的說法,但現在仍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我還需要再反複的驗證。”


    “驗證什麽?你的理論目前尚有缺陷?”


    “是,突破這種缺陷或許不能僅僅靠複雜的理論,我想它牽扯到很重要的一種東西。”


    “什麽東西?”


    “應該把它形容為某種情感?你或許會認為不可思議,但隻有這種情感可以讓我和林岐所從事的研究形成閉合迴路。”父親的眼神先是變得迷離,隨後他又堅定地看向彌生。“那種情感便是敢於獻身的勇氣。”


    “有個夢時常困擾著我,是它讓我最近關於一些事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父親輕輕歎了口氣,但並未如釋重負。“我常常夢見人類穿越蟲洞那一瞬間,新世界的模樣也一直在我的眼前不斷浮現,這讓我無比確定人類會在不遠的將來走出困境。但那縹緲的未來又好像在提醒著我現在該做些什麽,否則蟲洞一定不會輕易為人類敞開。”


    “所以你要怎麽把那種勇氣轉化成客觀事實?”


    “對不起,我的孩子,我無法告訴你,或許你暫時還接受不了,但請你相信,我一定會一直陪伴著你,不管你身在何方。”


    父親的話讓彌生有種十分不祥的預感。他一瞬間以為父親所謂敢於付出的勇氣指的是某種自我了斷行為,但這種荒唐的想法隨即便在腦海裏消散。“希望我能夠親眼見證那天,不過話說迴來,我也正想和你說說粒子對撞機的運行情況。”彌生試著轉移話題。


    “唔,我大致聽林岐反映過,不知你有何新的見解?”


    “超功率運轉時的確可以在固定的地點引起引力異常,我們暫且認定那裏是蟲洞,但如果粒子對撞機停止工作,這條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通道會不會也隨之消失?”


    “理論上會,但如果負能量足夠大,我想蟲洞仍可以保持很長時間,甚至更久。”


    “但願它可以堅持到讓所有人類都通過後才消逝,但你有沒有想過蟲洞的另一側或許更加不適合人類生存?你根本不知道另一端通向哪裏。”


    “在不久的未來蟲洞必定能長時間維持,而至於另一側通向哪裏,我想一定是人類可以維持希望之地,因為這是蟲洞存在的根本意義。”父親思考片刻,說。


    “可究竟是誰在賦予它意義?是身處困境的我們?顯然我們之中沒有人可以突破維度去製造那樣一個東西,更無法確定太陽係甚至獵戶懸臂之外有無宜居的星球。”換做早些年,彌生一定會就父親這種玄之又玄的答複展開一場爭論,可現在他更多的是感到困惑。


    “是造物主在提醒我們賦予蟲洞意義,是他讓我們想辦法自救,是他在為我們編織著宿命,我們隻能按照他指定的劇本扮演好每個階段自己的角色。”


    “我曾和你說過,宿命一定是超脫於因果之上的東西,不管在三維世界還是四維世界甚至是最頂級的維度裏,它一定是固定而單向的一場演出。你在三維世界裏可以接受因果關係,可在時間雙向的高維裏又可以逆轉因果,但在頂級的維度裏,在造物者的眼裏,這不過都是一場演出中固定的場景,而演出的結果其實早已注定。”


    “按照你的說法,我們做的一切就是我們該做的嘍?這約等於什麽都沒說。那如果人類現在集體放棄求生呢?這也是那場所謂演出的內容?”


    “如果真有這樣的事發生,那麽也是宿命使然。”


    彌生沒有搭話,而是做出十分無奈的手勢。在他眼裏,父親好像比之前更加走火入魔了。


    “你要不就此休息?我現在和招待所再申請一間房。”父親似乎也不想再聊這個話題,轉而問彌生。


    彌生笑著表示婉拒。“我明日還有工作,這很重要,之於你和林岐也是一樣。聽說諾頓先驅關於矽基生命的研究已經有了重大突破,我們也不應該落後。”


    “我知曉此事,但總覺得不太靠譜。”


    “為什麽?”


    “因為矽基生命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先進,甚至遠不及我們這樣的碳基生命,它所依賴的基礎環境雖然遍布宇宙,但深究後你會發現,其實想要保證矽基生命發展成像我們一樣的高度智慧生命體,僅憑高溫和匱水的生存條件還遠遠不夠。”


    “可新聞上報道說他們已經開始將原始矽基生命體帶往水星進行催化進化,還會進行實時直播,是否可行我想很快就會有分曉。”彌生說。


    “即便是催化進化,那這個過程也要持續幾十年,這幾十年的變數很大,況且我總認為諾頓團隊和安德魯森團隊的合作過於突然,這有些反常。”


    “你不是也在和林岐合作?”


    “我說不清,但總覺得哪裏不對,自從他們宣布合作之後,我發現安德魯森團隊就在休斯頓發射基地開始大批量建造超級量級的宇宙飛船,據說承載量將達到1萬人之多。”


    “會不會是在為轉移第一批矽基人做準備?”


    “既然諾頓目前就可以將意識轉移到原始矽基生命體內,又何必大費周章在地球成批轉換矽基人?確定宜居地後在那裏轉換豈不更加方便?”


    這讓彌生沒法迴答,他認為父親的話不無道理。


    “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麽,但願我們提供的方案要比他們更加合適,畢竟即使無法按照你的想法穿越蟲洞,我們也可以利用反物質作為能量進行星際流浪。”


    “做好現階段該做的,既然命運是固定不變的,那麽我們更不應該受到它的影響。”


    父親又露出那慈祥的笑,彌生才發現這些年來父親的眼神好像變得更加深邃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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