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這一生最為幸福的時光,可那夢最終還是破碎了,一層又一層。


    後來十禾才知道,她跨越山川,收滿眼韶華,原隻為赴他這半闕風月。


    天鍾徹鳴為警,震響天地間,一聲一聲,恍若沉慟悲音。


    遠處,通天層層結界,一層又一層開裂,冰霜雪意,自滔天湧動的洪流中,積攢噴射而出,溢漫天際,如海嘯一般。


    眾仙自危不已,皆驚懼惶恐,一時間天界嘈雜起來。


    “極淵魔障要毀了!”


    “君上!君上!”


    “這六道輪迴要跟著覆滅了!”


    耳邊噪雜亂聲不絕,唯見身穿大紅喜服的鍾鼓,自天門上踉踉蹌蹌地騰雲飛出,握著一截桃枝的手中滿是淋漓鮮血。


    化作湛藍流光,直奔那洪流而去。


    十禾心上莫名湧上一陣慌恐,鄢墨的手鬆了鬆,腳步朝極淵魔障的方向一跨。


    她覺得她是該拉住他的,不知為何,那重新跳動著的心髒,仿佛惶惶不安的開始冰涼。


    極淵魔障若是崩塌,洪流噬滅之下,六界必然傾覆。


    可即便是死,她到底還是和他在一處的。


    是以那股慌恐,略有消減。


    鄢墨抬手,指尖拂過她的額,撩動她額前碎發。


    他說:“你今日,甚美。”


    十禾明白,他必然是要去極淵魔障瞧上一瞧,或許是能幫上忙的。


    陣陣洪流掀襲,仿佛要毀天滅地,許多仙僚一頭栽進那洪流中,被那極淵中心形成的漩渦,卷入那一片漆黑中。


    極淵魔障上方,鍾鼓手執桃木為劍,周身煥然湛藍光輝,將那滔天巨浪分割做兩股。


    乘黃仰頭嘶鳴,載著十禾同鄢墨赴往滔天洪流上方。


    諸嶽劍自洪流中旋飛而出,震震落在鄢墨掌中。


    鄢墨自乘黃後背騰身而起揮動手中諸嶽。


    迴身衝乘黃喊道:“乘黃,帶她去安全的地方!”


    十禾蹙眉拒絕:“不!我不走!我可以保護我自己,我還可以保護你。”


    他的聲音總有著穩定人心的力量,他說:“乖,我很快迴來。”


    十禾相信了,她不能給鄢墨添亂,便跟著乘黃立在了安全的雲頭上。


    她的少年從未失約過,她相信,這一迴他也會製住這極淵魔障的洪流,而後歡欣凱旋,奔向她。


    風將鄢墨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他迎風而上,衝到鍾鼓身側,與鍾鼓比肩而立。


    挽住鍾鼓,穩住鍾鼓搖搖欲墜的身軀,催動周身紅蓮業火扶搖盛開。


    紅蓮業火於那漩渦上方,緩緩綻開,衝那席卷天地的漩渦壓下。


    業火下壓一瞬,那洪流倏爾一止,隨即業火散做層層流風,裹在了咆哮黑浪上。


    咆哮湧動的洪流為業火所覆,卻染上了冰雪之色,自漩渦中心開始,為寒冰凍結,寸寸開裂。


    寒意侵襲間,那漩渦劇烈顫動起來,連帶著這天地都開始震蕩起來。


    鄢墨發覺,漩渦中心,有什麽東西仿佛在吸引著他向下。


    他的掌心被一種未知的力量牽引著,難以抽動。


    鍾鼓的發被這狂風催得散亂,見鄢墨一動不動,麵色當即一變,強撐著迴身揮動桃枝,將那束縛鄢墨的無形的牽引斬斷。


    鄢墨身形一晃,仿佛雙腿酸軟般,幾乎要跪倒這這片強撐起的雲頭上。


    自漩渦中突然激射出一道疾光,無數死靈所化的黑霧一時間從光柱中竄動而出,烏壓壓地催得天地失色黯然。


    唯見鍾鼓手中握緊了那一支桃木,倏爾桃木一轉,直直沒入了他的胸膛。


    鍾鼓的唇翕動開合著,不知吟誦著什麽。


    鄢墨怔怔迴過頭看著鍾鼓,他的身形在飄搖的天地間格外蕭索,清音陣陣,仿似穿透魂靈。


    倏爾間他周身漫漫溢出,一種浸透血光的湛藍輝光,他唇齒間是陣陣誦念的魂祭神咒。


    便是以身為祭,用神魂作為壓製,滌蕩妖魔,鎮壓封印。


    所有的疑惑在這一刻豁然開解。


    鄢墨癡笑了一聲,便握緊諸嶽撐起身子,在鍾鼓的身影變得縹緲的一瞬,揚劍衝過去打斷了鍾鼓的誦念。


    鍾鼓猛的被鄢墨拽至身前,斷了咒法,不由怒道:“你做什麽?”


    鄢墨死死拽住鍾鼓的手臂,“我做什麽?你要問問你自己要做什麽!”


    鍾鼓側過臉,漠然道:“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這極淵魔障與我血脈相連,你如今要以神魂相祭以做封印,怎麽與我無關?”


    鍾鼓眸光一錯,麵容在繚繞的寒霧中格外渺緲,“你猜錯了,我說了,和你沒有關係。”


    鄢墨看著他,慢慢笑了起來,卻不知為何那麽苦,仿似苦到了心裏,浸過了四肢百骸。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用神魂為祭?你的神魂能封印多久?一千年,還是一萬年?鍾鼓,這極淵要的,是我的命!你拿命換的,也不過我千年或是萬年時光,你要我欠你的!”


    鍾鼓蒼白的臉色在大紅喜服的襯托下,顯得愈發蒼白如紙,他的喉頭微微滾動著,“長歌!”


    鄢墨扶住了他的肩頭,“兄長!”


    鍾鼓渾身一震,他已經記不清他上次聽鄢墨喚他兄長,是什麽時候了。


    可如今,不是執著過去的時候。


    鍾鼓眉目肅然,沒有言語,抽出手推開鄢墨。


    卻在倏爾間,被鄢墨施咒束縛住。


    “你要做什麽?”


    鄢墨笑了笑,滿目哀涼,“兄長守我一萬八千歲,我便守這六界,萬載長寧。”


    鍾鼓滿目慌恐,努力掙紮著,語無倫次地大喊:“長歌!十禾她,她還在等你,阿娘,阿娘說了叫我保護你,諸神都為你而死,你怎麽能死呢?聽話,你迴來!”


    鄢墨微微一笑,眼底是零散的錯落星河,歎息出聲:“你們護了我一萬八千年,諸神因我而亡,若是你也因我而死,你要我怎麽還?我還……怎麽能活下去。”


    鍾鼓努力掙紮著想要破開咒術,卻怎麽也掙不開,慌恐嘶吼道:“長歌!”


    鄢墨腳步一頓,席卷洪流帶起的陣陣寒風,將他的衣袍吹的翻滾。


    “兄長,其實,我從未恨過你。”鄢墨向著那滾滾洪流,叫人瞧不清他麵上神情,可其實,他仍舊是笑著的,滿是溫柔,“替我,照顧好十禾。”


    十禾翻下乘黃後背,她看出他眼中的悲慟,滿心的哀涼。


    她看著那茫茫寒霧,並非猜不到鄢墨要做什麽。


    是以當即催動主司筆,朝他飛奔而去,越過那滔天震震洪流,朝他奔去。


    可那個少年,隻是迴眸衝她一笑,周遭疾風唿嘯,可她還是聽見了少年微弱且悲慟的那一句絕望話語。


    他說:“十禾,忘了我,好好活著。”


    忘?怎麽忘呢?活著,怎麽活著呢?


    其實這個少年也未必想死,未必就甘願為這萬千蒼生,舍生就義。


    可少年從來良善,這一迴,他也遵從本心,以身赴死。


    十禾最終還是沒能奔到少年懷中,便被一道屏障封隔住了。


    那一刹那,少年渾身燃著紅蓮業火,撲進了那團霜冰漩渦中,周遭漩渦一時凍止。


    她聲嘶力竭地大吼,眼淚不可抑製的奔湧而出,“你騙我!你說你很快就會迴來的,你騙我!”


    這一刹那,仿似亙古一般綿長,少年周身烈焰焚燒,將那冰霜漩渦融做水珠,那融水匯做江海,鋪天蓋地的陷落,直要將少年淹沒。


    在那洪流湧動,將少年徹底淹沒的最後一刻,那屏障隨風消散,十禾揚手將主司筆擲了出去。


    煥煥白光有如急電,將那漩渦一點點撐開道縫隙來。


    鍾鼓手中桃枝勾住了她的袖口,她抬手卻是徑直將外袍割裂,躍入了那縫隙中。


    周遭風聲淩厲如刀鋒,將她一頭青絲打地散亂開來,割地她肌膚生疼,


    她撲入那少年的懷中,將腦袋埋入少年頸窩,一如從前那樣。


    說一句:“生同衾,死亦同穴。”


    少年笑著低下頭,在她額頭輕輕落下一吻。


    可那吻落下後,少年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她丟了出來,連同那柄諸嶽劍一起。


    利刃觸及十禾的發絲,隔斷一縷,飄飄蕩蕩落在少年手心。


    少年張開手掌握住那一縷青絲,喃喃道:“諸嶽,替我,護著她……”


    若非湮滅,他何嚐不願守著心愛的姑娘千年萬歲,可若湮滅,便,不必記得了……


    其實他愛上她這般久,說到底除了等待也未曾真正為她做成過什麽,可如今要做成的,卻是永遠放開她的手。


    十禾很依稀地,看見那個少年張開雙臂,衝她笑了一下。


    那千種琉璃色,叫天地失色,日月無光,這般絕望,幾乎奔潰。


    諸嶽劍抵著她的腰身,發出陣陣悲鳴長嘯,將她從漩渦中推出。


    漩渦縫隙合攏,那鮮紅如火的身影,徹底被吞噬在那漩渦中。


    天地間那席卷的洪流作雲煙消散,偃旗息鼓,天地間一片澄澄明澈。


    層層結界恢複原樣,極淵魔障之內透明好比水膜,裏頭覆著皚皚雪色,唯有一片蒼涼寂寥,甚至尋不到那個少年的身影。


    “鄢墨!鄢墨……鄢墨……”


    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逐漸化為崩潰的哭音。


    千年愛恨,多番糾葛,那少年最終湮滅。


    世間無情,六道無義,未覆少年一腔熱忱。


    是以,這一天,她愛的少年,以魂生寂,屍骨無存,他終於還是走上了這條他生來便該走上的路。


    為何呢?為何哪怕她成了上神,還是握不住那少年的手呢?


    十禾的一雙手已被她握的鮮血淋漓。


    她倏爾捏緊了拳心,睜開那雙沉沉若死水的雙眸,催動渾身修為,以神魂相祭,拚盡全力朝那漩渦衝去。


    疾疾白光,煥然生輝。


    天際,那鍾聲陣陣長鳴,盤旋難斷。


    這一刻,她好像瞧見了那個紅衣似火的少年踏著千世浮華而來,叫這世間芒光盡做虛暗,唯有他,周身華光萬千,那般的風華絕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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