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柔攜著陳一念的手走到了張宅的後院。後院一棵柳樹下擺著一張破舊的橡木桌子,看上去有些年份了,歲月的風沙化去了桌腿的紅漆。桌子上井井有條地擺放著幾道小菜,“紅燒肉”、“糖醋魚”,“脆筍拌豆芽”,還有一大碗“番茄土豆湯。”這些小菜的名字俗氣歸俗氣,但是色香味可是一個都不馬虎。紅燒肉的湯汁發亮,給瘦肥相間的紅燒肉添了幾分色澤,空氣中又彌漫著一股令人食指大動的肉香。先前在前院,這肉香還不算濃鬱,可到了後院好像這肉香都要凝實一般,沁人心脾。再說那糖醋魚,濃稠的湯汁澆在外表酥脆的鬆魚上,別致的香氣引人入勝。另外兩道素菜也是各有千秋。


    眾人都按部就班地坐下,皆是爭先恐後地拿起筷子去夾這出自老者之手的紅燒肉。小姑娘沒有動,陳一念動了。每次都是這樣,陳一念想不明白一件事。這一路走來,小姑娘吃得太少了,每次就吃那麽一點兒。就說上一次運氣好在田地裏捉了一隻兔子,陳一念本來還想著小姑娘會不會搶走他半個兔子,可誰想到這個平日裏耀武揚威的小姑娘竟然一隻兔子腿都啃不完。這可是把陳一念給樂得,一個人和老驢享用了大半個兔子。


    且說張武雄夾了一塊紅燒肉往嘴中送去,咀嚼了片刻之後,說“老頭子,你這紅燒肉煮的可是越來越好吃了。”說罷,張武雄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到了陳一念的碗裏,“小兄弟,這紅燒肉的味道真的不錯,你嚐嚐?”


    “嗯”,陳一念應了一聲,正要夾起這塊紅燒肉往嘴裏送去,卻是被一道清咳打斷。小姑娘夏柔咳嗽了幾聲,陳一念這才記起來認識小姑娘的第二天,因為陳一念先吃了那天從一棵歪脖子樹上摘下來的果子,小姑娘夏柔愣是半天沒有理他。後來小姑娘有模有樣地學著城池裏法令司的官大人頒布了一道讓陳一念哭笑不得的“規矩”。那便是少年以後是和她一起吃東西,他隻有後吃的份,要讓她嚐過才行。少年一呢拗不過小姑娘,二呢性子淳樸,覺得這不算什麽,便就答應下來。隻是這幾日奔波勞累,好不容易見到葷腥,再加上著紅燒肉太過誘人,原本定好的規矩早就被他拋到九天雲外去了。


    陳一念像一個犯錯的孩子規規矩矩地把遞到嘴邊的肉放到了小姑娘的碗裏,小姑娘滿意地“嗯”了一聲,就夾起這塊紅燒肉送入嘴裏,幾番咀嚼之下,小姑娘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神色。她用筷子夾了一塊小小的紅燒肉放在陳一念的碗裏。


    “噥,陳二傻,這是賞你的,姑奶奶今天高興,以後有大魚大肉的都要讓姑奶奶我先吃,知道了沒。”


    陳一念真是一臉黑線,不出一聲。


    “聽到了沒有,你小子想要造反嗎”,小姑娘見陳一念沒有反應,又是嬌喝一聲,“我剛才問你的話聽到了沒有?”


    “知道了”,陳一念迴應道。


    “知道了就好”,小姑娘聽了這話才心滿意足地繼續夾菜吃,還時不時地陳一念也夾上幾塊,儼然一副小家碧玉的樣子。


    飯桌上另外三人嘴角都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有趣地打量著這個少年,好像在對陳一念說,“小兄弟你是個怕老婆的主啊”


    這桌菜的始作俑者便是眼前這位有些慈眉善目的老人,和先前在前院的嚴厲模樣大相庭徑。老人叫張卿楚,是張武雄和張文雄的爺爺。張氏兄弟的父母在二十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張氏兄弟在這孤苦的世間。張卿楚一個老頭子本來是應該在老家頤養天年的,可兒子兒媳都走了,留兩個孫子,他張卿楚自然要擔起又當爹又當媽的活計。


    “小兄弟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張卿楚一邊吃菜,一邊溫和地問道。


    陳一念還未答話,小姑娘就插嘴道,“這是我的小弟,我是來找哥哥的,他呢,就是路上保護我的安全,替我打雜。”


    張氏祖孫聽了這話可是樂了,心裏腹誹道,“小祖宗您可別貧了,就那一道蘊藏在泥丸宮內的浩然劍氣,誰還敢動您呢,有見識的可是躲得還不急;要說那沒見識的,若真是起了什麽歹念,早就被這一道浩然劍氣穿心而過了。”曾有坊間傳言,若將浩然劍氣修到極高的境界,可以千裏之外飛箭取頭顱,正所謂是“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先前在龍荊城外的小土坡,張文雄就是認出來小姑娘身上的這道浩然劍氣,才拉住了哥哥張武雄。浩然劍氣,出自大玄中原的浩然劍宮。浩然劍宮執大玄中原劍道之牛耳,聞名天下,弟子眾多。修行,既要練功,又要修心。浩然劍宮重意而不重形,弟子修習的劍招功法五花八門,奇徑正途皆有之,但其修心修的皆是“浩然”二字,隻有將心境修到上乘境界,才能氤氳出浩然劍氣,至於把浩然劍氣嫁接到他人身上作護身之用,整個浩然劍宮能做到如此地步者,不過雙手之數。小姑娘身上既然有浩然劍氣,雖說從未聽聞浩然劍宮招收過女弟子,但這小姑娘與浩然劍宮必然有些淵源。


    “張爺爺,我是從西蜀來的,我想去江南看看,所以一路過來了”,陳一念一字一句說道,聲音平淡,好像在敘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兒。其實不然,曾有詩雲“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西蜀蜀道奇險無比,常年都有行人葬身浮雲深處、山澗中央,走那短短三裏路的蜀道,陳一念就花了足足六個時辰。


    “有誌氣”,張卿楚說到,“不過既然去了江南,以後也要去那中原看看,那中原太平城可是比江南的臨安城要氣派許多啊。”老者不止為何提起這兩座城池之時,眉宇中劃過一絲傷感之色。


    “嗯”,陳一念點了點頭,這時候,小姑娘伸出潔白的藕荷,拍了一下陳一念的腦袋,“你嗯什麽嗯,那中原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吃人都不吐骨頭哩,別聽這老頭子瞎說,好好待在江南,待在臨安城就好了。”


    小姑娘正在自顧自地說著,少年突然轉過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姑娘,一字一頓地說道,“夏柔,你是從中原那來的嗎。”少年的眸子裏清澈見底,他想既然夏柔口中的中原那麽不好的話,那肯定是去不得的,可小姑娘夏柔怎麽會知道得那麽清楚。陳一念並不笨,細想之下,想通了其中關節,這才這麽問到。


    “鬼才是中原的哩,你給我好好吃飯”,夏柔丟下一句話,就轉過頭去,不看陳一念。


    陳一念仍是直楞楞地說道,“就算你是中原的,那你也不要去了。我不知道中原是什麽地方,但既然說那兒不好的話,那你就和我去江南吧。”


    夏柔不出聲,陳一念不知道說什麽。他很怕這個小姑娘不出聲。他憋紅了臉,最後卻是說了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話,“我可以向張爺爺學怎麽做紅燒肉,我想那那中原肯定沒有張爺爺這麽做的紅燒肉。”


    少年又轉過頭看向老者,“張爺爺,你可以教我怎麽做紅燒肉嗎。”


    老者點了點頭,陳一念重重地應了一聲“嗯”。陳一念沒有看到,小姑娘水眸裏有幾點晶瑩流轉。小姑娘夏柔,哭了。


    眾人吃過晚飯後,陳一念本想拉著小姑娘夏柔去龍荊城街上看看,可是小姑娘卻說自己累了,隻好作罷。張文雄帶著二人來到了後院一處小房間裏,那是陳一念和夏柔的客房。若是有讀書人在這裏,定然會一本正經地說上幾句,“男女授受不親”,和什麽“非禮勿言、非禮勿視”。可小姑娘和少年之間沒有那麽多規矩。一來少年不懂這事兒,二來這一路走來總有在野外露宿的時候,小姑娘又是定了一個規矩,晚上的時候少年不可以靠近她一丈之內。她說這是她娘親告訴她的,少年還真是淳樸得很,對這內中緣由絲毫不知,隻覺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立馬就答應了。


    後院的另一間屋子裏,張卿楚坐在一把殘破的太師椅上閉目不開,張武雄、張文雄分立兩側。張文雄用著嗔怪的語氣說道,“哥哥,你下午攔住那柄木杖幹什麽,爺爺都沒攔著。我就是想試試那少年是不是和小姑娘是不是一路人,本來都要試出來了,可你倒好,老頭子教你的“二指力”就是用來對付你的弟弟的嗎。”


    張武雄臉色平靜,說,“那少年不過是普通人,打鐵鋪子出身的,你也知道他身上一點氣機翻湧的跡象都沒有,反而內中筋脈不展,且有外力淤積,是幼時被人欺負,打傷了根基,哪裏會和那小姑娘是同道之人。我若是不攔著你,以那梨木杖的氣機,這少年若是沒有抵禦的法子,半條命可就交待在這一杖下了。”


    虎須漢子又是看向張卿楚,“老頭子,你怎麽由著文雄的性子亂來呢,要是那小姑娘真和這淳樸少年有點什麽關係的話,以我張家現在那點單薄的家底,可經不起那道浩然劍氣的摧毀啊。”


    “若是沒有關係,那倒真是好極了”,張文雄說道,“以那小姑娘的資質背景,一定大有來頭,我聽聞龍荊城城主有一獨子,不過九歲,就在那一條路上踏出了兩步,近來還有伏龍山上的修者要帶他迴伏龍山上修行,若是將少年與小姑娘的這一份牽連轉嫁給城主一族,作個順水人情,我張氏一族也算能在這龍荊城中站穩腳跟了。”


    張武雄聽了,一時間怒發衝冠,他正要吼出來之時,有一人快他一步,一巴掌打在張文雄的清秀的臉龐上,留下了一個血紅的巴掌印。這人正是張卿楚。


    “混賬東西”,張卿楚臉色陰沉,張文雄羞憤難當,“爺爺,你幹嘛打我。”


    “老頭子打的就是你這麽個不知道廉恥的東西”,張卿楚是越說越氣,“我張氏自大鑫以來躋身世家之列,從未做過如此強逆天道之事。我張家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不分青紅皂白的東西,你這些年讀的道德仁義都被狗吃了嗎?”


    張文雄仍是不服氣,老頭子雖然平日裏嚴厲,可還從來沒有與他說過這麽重的話,“可我張家現在變成什麽樣了,守著老祖宗的那一套,我張家現在都成了龍荊城那些世家的笑料了。要不是這些年城主念著那點微薄的香火情,我們祖孫三個人就要被趕出這個宅子了,連宅子都守不住了,還有什麽顏麵去麵對我張家的列祖列宗。”


    “可那少年是無辜之人,就算他是個普通人,你要奪他氣運,這與那些你痛恨的人有什麽區別”,張武雄嗬斥道。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我也不是白拿這少年的氣運,贈他一袋“金玉銅錢”就足以讓他一輩子揮霍,做一個富家翁了”,張文雄娓娓而談,“當然以他的見識自然不知道這“金玉銅錢”的價值,不過沒關係,我隻要說這東西比金子還值錢,那小子吃過這麽多苦頭,肯定把持不住,要了這袋銅錢,那我張家也不算虧待他。”


    張武雄還想說什麽,卻是被張卿楚揮手製止,“老頭子我苟活到現在,就是答應了你們爹娘,要把你們拉扯大,還要把你們養好。小文子,你太讓我失望了。”


    老者說完先是靜默了幾分,而後神形暴怒,怒吼道,“張文雄,我張家祖祖輩輩的俠骨義膽都被你拿去喂狗了嗎!”


    這個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張氏兄弟陡然一驚,張家祖宅裏就這麽幾個人,他們交談之時,以氣機籠罩住這間屋子,尋常人根本聽不到這其中的聲音。


    “有人在嗎”,屋外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音,正是小姑娘夏柔的聲音。小姑娘的聲音很輕,但也很冷,冷得有些讓人毛骨悚然,就是坐在椅子上的張卿楚聽到了聲音之後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張武雄感覺更加強烈,雖然一天裏小姑娘並未說幾句話,可先前張武雄還是能從中聽出小姑娘的情緒的,可小姑娘說的這一句話,是冷得淡漠,半點情緒都沒有。


    張文雄一動不動,張武雄拔起腿走到門邊,打開門,看到了小姑娘,強行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小姑娘,你怎麽來了?小兄弟呢,他沒和你一起嗎。”


    夏柔冷冰冰地說道,“他睡著了,我來找老爺爺,他在嗎?”


    “在的”,張武雄答道。


    夏柔聽了,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一下,眼睛盯著張武雄笑著說道,“下午謝謝你呢,大哥哥。”


    張武雄聽了,心中沒有一點欣喜,反而更加驚悚,原來小姑娘那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弟弟的主意了,還好他當機立斷,把那梨木飛杖攔了下來,不然的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張武雄迴過神來,夏柔正望著他,“大哥哥你在想什麽呢,還不讓我進去嗎。”


    張武雄尷尬一笑,“沒事沒事,請進請進,老頭子就在裏麵,跟我來吧。”


    夏柔跟著張武雄進到了屋子裏。屋子並不大,往裏走幾步,一轉彎便能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老者,張卿楚。


    夏柔一步一步地走到張卿楚的麵前,她大概走了七步。這短短的七步,張文雄的眼神一直在小姑娘身上,可夏柔看都不看他。


    小姑娘夏柔看著張卿楚,“老爺爺,教我家陳二傻做紅燒肉要多少錢呢?”


    張卿楚心中一驚,小姑娘這般問法是要和他們劃清界限,而後好秋後算賬啊。他趕忙說道,“不要錢,不要錢。不就是一道菜嘛,哪裏要收什麽錢呢,老頭子一定用心教那孩子,包管教得好好地。”


    “那可不行”,小姑娘語氣平淡,比先前的冰冷好轉了幾分,“那傻小子以為您的紅燒肉隻是普通普通的紅燒肉,可這卻瞞不過我。這道紅燒肉妙就妙在它的火候,對火候的掌握就是對氣機的掌握,而說到氣機的好壞,就取決於功法的好壞,您的紅燒肉就是在我的家鄉,也能排入前十之列,您那本功法一定很珍貴吧?”


    聽了這話,張氏祖孫三人嘴角抽搐。前十之列?張卿楚的內家修為在龍荊城可是出了名的,若單論氣機深厚程度,張卿楚說第二就沒有人敢說第一。也正是因為他這個老不死的在,這個隻有祖孫三個人的張家還能保全“世家”的名頭。張卿楚自認為就是放到整個天下,他這本《意任氣遊》也可以排進前三之列,小姑娘竟然說他隻能排入前十之列,說的自然是他的修為,可他自覺也不差啊,但小姑娘的家鄉的人得有多厲害啊,他不敢想。張卿楚在心中連忙默念,一定是他沒有將這本功法練到極致,今日被一個小姑娘瞧不起了,要是讓列祖列宗知道了,氣得可能連棺材板都蓋不住了。


    雖然心裏那麽想,張卿楚嘴上可不敢這麽說,“哪裏,哪裏,老頭子的功法也就是尋常貨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小姑娘夏柔精明得很,可沒有陳一念那麽好糊弄。她從懷裏取出了一枚銅錢,這枚銅錢隻有小姑娘大拇指這樣的大小。銅錢外圓內方,最邊沿嵌著一層玲瓏剔透的紫玉,若是細看,可以發覺紫玉周圍有些微紫氣彌漫。


    “這一枚銅錢夠不夠了”,小姑娘把那枚紫玉銅錢放到了桌子上。祖孫三人的臉色真是格外精彩啊。他們的眼睛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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