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還未落下、天角邊還能看見月亮的淡影。


    就在這樣一個靜謐的清晨,有兩個人影從前頭的住所中出來,繞過中間的校場,進入了衛府最深處的一個小小院落。是紀啟順的小院。


    單薄卻清透的晨光照亮了兩個不速之客的麵龐,也勾勒出了院子的模樣。


    他們借著晨光打量著小院,院子裏並沒有太多東西,比他們住的地方還要簡陋些。


    稍微瘦削些的人摸了摸下巴,感歎道:“沒想到殿下住的地方還挺……挺樸素的,之前還以為她一個人住後頭的好房子呢。”中間的停頓,大約是在尋找合適的措辭。


    另一個肩膀寬闊的人轉過臉來,壓著嗓音道:“我說溫玉珂,你聲音能輕點嗎?”晨光打在他輪廓深刻的麵龐上,也照亮了他臉上不讚同的神情,他當然是商少羽。


    大約是他太過正經的神情和他的麵孔不太搭,導致溫玉珂有點想笑。


    溫玉珂勉強壓住笑意,調侃他:“你太認真了,一點都不好玩。”


    商少羽歎了口氣:“你是來玩的嗎?”


    說罷,兩三步走過這個實在有些小的院子,來到屋子門口。


    他徐徐抬起手,保持了這個動作一息後,又將手放了下來。


    快速後退了幾步,商少羽轉過身看向麵前的俊美青年,皺眉:“我還是覺得不太妥當。”


    溫玉珂毫不在意的攤攤手:“所以按照我之前和你說的不就……”


    商少羽麵色嚴肅的打斷他:“那就更加不行了!”


    溫玉珂笑了笑,眼神中帶了一點點的誘惑:“其實這本不是什麽大事,你為何這樣執著要先告訴殿下呢?”


    商少羽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殿下是陛下授予虎符的將帥,自然要告訴他。”


    正在這時候,一道聲音從他們身後響起:“你們二人這麽早來我這兒,所為何事?”


    聞言二人俱是一驚,雙雙迴頭望去。


    便見紀啟順頭綰道髻、身上穿著慣常的灰布袍,手上提了一柄玄色劍鞘的長劍站在院子門口,不鹹不淡的看著他們。


    看到這樣的紀啟順,商少羽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紀啟順就是一身這樣樸素的行頭,將他們那些金吾衛的自傲打在了地上。所以商少羽總是覺得,這種樣子才是紀啟順的本色——


    因為簡單,所以鋒銳到了極點。


    商少羽努力揮去心底的不祥預感,拱手道:“殿下,我和溫玉珂有事稟報。”


    紀啟順舉步從他們身邊走過,隻留下一句話:“進來說話。”


    說罷,便推開木門,進了屋內。


    商少羽和溫玉珂對視一眼,趕緊跟上。


    踏過門檻,溫玉珂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屋內的樣子,他有點失望。


    他原本以為紀啟順是個不折不扣的土豪,該死的土豪、喜歡自己舒服別人受罪的土豪。但是這件屋子內的每一樣東西都非常樸素,就像紀啟順身上的布袍一樣。


    這會兒紀啟順正盤腿坐在一張樸素的涼榻上,之前提在手中的劍,則被她放置在了涼榻中間的小幾上。她打開左手邊的矮櫃,從裏頭取出了一些散茶,大約是要沏茶。


    她忽的側臉看向商、溫二人道:“你們坐。”


    說罷便不緊不慢的又從櫃裏取出了幾樣秘色瓷的茶具。


    商少羽見她拿了三盞茶盞出來,便不由出聲道:“殿下不必為我們沏茶了。”


    紀啟順沏茶的動作一頓,隨口道:“怎麽,有急事?”


    “算是吧……”


    既然商少羽都說了,紀啟順便隻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看著麵前的兩人,問道:“什麽急事讓你們一大早就來找我?”


    商少羽正要說“他們想要去收拾收拾那些金兵”的時候,溫玉珂突然站了起來,對著紀啟順作了個揖,搶先開口道:


    “殿下,我和商大哥想要去城裏買點吃的。聽錦繡成衣鋪的鄭小哥說了,廚房裏吃的東西不管是幹糧還是別的什麽都不太夠了,畢竟他們當時並沒有買太多。而且咱們又不是沒有腳,總不能老麻煩人家幫咱們料理這些事兒吧。殿下您說是吧?”


    商少羽有些吃驚的看著溫玉珂,但是紀啟順並沒有看他,而是側著臉往窗外看了看,然後笑道:“所以才起得這麽早?”


    溫玉珂誠懇的點了點頭:“是的殿下,主要是路難走,出去晚了恐怕晚上迴不來。”


    紀啟順又喝了兩口茶水,臉上的表情還是不鹹不淡的,看不出到底是讚同還是反對。屋子裏就這樣靜了一會兒,直到她忽然開口:“商副將,你也想去嗎?”


    商少羽這會兒腦子還有點亂,乍然聽到紀啟順問他,便有點愣。


    紀啟順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長的說道:“畢竟你是副將,校場裏的事你還是要多上心的。如果你無所謂去不去的話,那今天就留在這裏替我看場子吧。當然,你若想去,也是無妨的。”


    商少羽稍微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上首的紀啟順開了口:“殿下,我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聽到他這前半截話,溫玉珂的心都提起來了,雖然他臉上的笑容還是招牌式的玩世不恭。


    但是聽到後半句話,他便暗暗鬆了口氣——


    “玉珂畢竟年紀輕,有些物價上的事情不太懂,我想和他一起也好幫他把把關,免得他被人宰了還不自知。陛下雖然給了許多錢財,但是也不能亂花,不是嗎?”商少羽的表情很沉穩。


    紀啟順把茶盞放在桌上,輕輕頷首:“我知道了,那你們去吧,多帶幾個人。”


    溫玉珂簡直欣喜若狂,他本欲自己提出帶上別的人,不想紀啟順今天這樣配合。但還是強壓住情緒,微笑著作揖:“是,殿下。”


    紀啟順對他們揮了揮手,道:“去吧,早去早迴。”


    透過窗戶看著他們的背影,紀啟順歎了口氣,從屋角的箱籠裏取出了一套絳色的戎裝。


    **


    溫玉珂緊緊握著韁繩,身體隨著馬匹的急速跑動起伏顛動,感受著疾風從臉頰上滑過,他覺得壓在心裏的那口氣馬上就能舒展開來了。她紀啟順不是覺得他沒能耐嗎?他還就要叫她知道能耐二字怎麽寫!


    後頭的幾個人看著自家老大搬得死死地臉,也不敢調笑什麽了,都是埋頭使勁夾馬肚,都不敢落下一尺。


    商少羽看著自己這位同僚的神色,越發覺得不祥。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也不由得他拒絕了,而且他之所以會跟著他們出來,也是自認為有點能耐護住這麽幾個人沒什麽問題。畢竟年紀輕輕能做到金吾衛上將軍,也不是一般人幹的事兒。


    因為消息中提到的地方在齊雲鎮鎮外的一處偏僻之處,有一塊巨大無比的山石,和齊雲山是相反的方向。雖然稍微有點遠,但是幾個人快馬加鞭之下隻不過花了一炷香左右就到了。


    他們將馬匹藏起來,又選好了地方埋伏下去,就等金兵自投羅網了。


    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中午時分。商少羽幾個快餓得受不了了,金兵現身了。


    今天他們沒穿之前的麻布短褐,而是都穿著粗陋的皮甲,腰上佩刀。


    埋伏的幾個人暗暗對視一眼,心裏都在想看來紀啟順說的不錯。


    他們都沒有衝動現身,而是耐心的等待“獵物”走入陷阱。


    這點素質、這點腦子,他們還是有的。


    商少羽專注的看著他們越走越近,心裏覺得不太妙。對方至少穿了有防護作用的皮甲,他們為了不使紀啟順覺得奇怪卻穿了普通的衣服。對方酒足飯飽,他們卻為了埋伏餓了一上午。


    他又看了一眼那幾個看起來就蠢不可言的家夥,有些慶幸的笑了笑,幸虧這次遇到的是這種貨色,不然恐怕是有麻煩了。


    等了一會兒,幾個金兵終於走到了近前。溫玉珂對著身邊的人做了個手勢,然後拔出劍首先走了出去,後麵的人一一跟上。


    他們算的角度剛剛好,恰好將幾個金兵堵死在了巨石前頭。


    他們算的人也剛好,不多不少恰好比金兵多了一倍。


    按理說是肯定能拿下了。


    大約正因為有恃無恐,所以溫玉珂有點輕慢的指揮他帶來的十二個人將金兵全都圍了起來,並不讓他們動手。而是挑了六個人出來,挑釁一般的說道:“我們呢,也不欺負你們,一對一的單挑。如果這樣都輸,那就是你們該死了。”


    霍二也認出了他們就是衛府的那些人,他“鏘”的一聲拔出刀來,連帶著他身後的人也將刀都拔了出來。他臉上的表情十分陰沉,襯著他滿臉的胡子,更是沉得嚇人。


    他沉聲道:“好,小孫子這是你說的!那就上!”


    話音未落他便一亮刀鋒,筆筆直的朝著唯一的出口衝去。


    溫玉珂一橫劍鋒將他攔下來,咬著牙狠狠道:“好啊,那我還就非要把你的腦門砍下來了!”嘴上叫得狠,但是心裏卻著實嚇了一跳。


    之前他見到紀啟順那麽簡單的就將霍二製住了,還以為霍二是個沒本事的,費不了多少事。沒想到光這一刀的力道就叫他手指發麻,不由在心裏暗罵自己輕敵。


    溫玉珂哪裏知道紀啟順已經突破至大周天了,和他們這樣的小周天高手那已經不是同一個境界的了。當然就算紀啟順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畢竟紀啟順年紀輕看起來確實不像是什麽高手。


    轉眼,他就和霍二過了十六招。


    霍二的功夫是在戰場上練出來的,刀刀都是往致命處去的,可稱之為老兵的訣竅。溫玉珂呢,從小跟著師傅練出來的,沒怎麽實戰過,但是勝在有章法可循。


    兩個人一時間竟然是不相上下、難分勝負,但是溫玉珂卻暗覺不妙。因為霍二的體力比他好很多,按照這樣的發展下去,他必敗無疑。


    幸而這會兒商少羽已經解決了一個對手,趕過來幫他,兩個人合力之下終於叫霍二漸顯敗勢。其他的幾個人也都似乎占著上風,溫玉珂鬆了一口氣,心道總算是有驚無險。


    卻在此時,突然有一道掌聲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沉穩的男聲:“遊戲時間到此為止,雖然你們看起來玩的很開心,但是我還是不得不打斷你們。”


    話音未落,便見一個穿著薄甲的男人突然從巨石後頭走出來,臉上還帶著愉悅的笑意。還有許多穿著和霍二他們一樣的皮甲的金兵跟著他走出來,陸續又有不少金兵從隱蔽的地方走出來。


    商少羽心中大震,手上的動作也不由得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真是太背了。直到聽見溫玉珂氣急敗壞的叫聲:“商少羽!”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尚處於打鬥之中,於是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胖揍霍二。


    霍二一邊躲,一邊高聲道:“我們都把你們圍起來了,你們還不依不饒要和我打架?”


    幾個人聽得都是動作一頓,商少羽緊緊握住劍柄,手背上青筋畢露。他們默默看著趾高氣揚的霍二,然後看到霍二的笑容猛地止住,停在一個詭異的角度。鮮血從他嘴角溢出來,粘在他的胡子上不斷的晃動。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可置信的看著胸口的那段劍鋒。


    劍的主人是溫玉珂,他惡狠狠的又轉動了兩下劍柄。直到確定霍二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才劍從屍身中拔出來。然後嫌惡的使勁甩了甩劍身,大概是嫌甩得不幹淨,所以又將沾了血汙的劍鋒在霍二身上使勁擦了擦。


    直到這會兒商少羽終於反應過來了,他有些艱難的說:“你怎麽……”


    溫玉珂笑了笑:“怎麽殺了他?”商少羽點頭。


    他迴答道:“他找人來要殺我,我自然要殺他。”


    他說這些話、做這些事的時候動作很自然,乃至所有人都忽略了他慘白的臉。


    金兵的首領,聲線沉穩的男子開了口:“小兄弟說話很有道理,但是有一點說錯了。”


    溫玉珂將霍二的屍身踢出去一點,哼道:“你說說看哪裏不對。”


    首領的聲線依舊沉穩:“我們不僅僅要殺你,還要殺你們。”


    商少羽聽得臉色一白,終於開口道:“那就不必廢話了。”


    那個首領雙手負在身後,大笑道:“這樣也太沒意思了,況且我一貫是個公平的人,從不欺負別人。不如我們來一對一的單挑,如果這樣都輸了,那就是你們該死。”竟是將溫玉珂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可見他們一定埋伏的很早。


    商少羽覺得自己簡直混蛋,別人這麽早就來了他居然都未曾發現。溫玉珂也覺得愧疚,要是之前聽商少羽的勸解,自己的這幫兄弟就不會來送死了,更不會牽連到商少羽。


    商少羽先開了口,道:“我是主事的人。如果兄弟們輸了,請這位長官不要為難他們。這件事都是我提出來的,他們隻是當做好玩一樣的跟我來了,所以……”


    後麵的話他沒能說出口,因為溫玉珂繃著臉打斷了他的話:“放!屁!”


    商少羽頓了頓,然後接著說:“所以要殺要剮,要追究……”


    溫玉珂也接著罵:“放!屁!”


    “要追究就追究我一人吧。”“你再放一個,我看看!”


    看得金兵首領哈哈大笑:“兄弟兩個挺有感情的啊,沒事兒啊,怕什麽?放心好了,我會讓你們同生共死的。兄弟們,哪個先上啊?”


    金兵約莫有百來個,將他們十二個人圍得死死地。金兵首領挑了十二個出來,然後抱著胳膊看他們打。


    開始他們都並不上心,畢竟他們身手都是不賴的,解決個把人是沒問題的。但是後來他們發現,那個笑起來有點二缺的金兵首領恐怕不是省油的燈。因為他們發現隻要和自己對打的金兵一旦露了頹勢,就會有新的金兵過來將他們換下。然後他們再接著拚死拚活的打,然後人家再換。


    簡直沒完沒了!


    溫玉珂的麵色漸漸灰敗下去,他覺得很後悔,從來沒有這麽後悔過。另外的是一個人麵色也都並不怎麽樣,商少羽更是幾乎咬牙切齒。金兵那種死循環般的打鬥方式讓他覺得特別的不得力,像是一拳打棉花上一般的無奈。


    開始他們雖然非常憋屈、非常懊悔,但是多多少少還能傷幾個對手。漸漸地,他們的體力就不成了。畢竟他們早午飯都沒吃,而敵人卻是吃飽喝足來的。


    體力跟不上,動作就遲鈍,這意味他們離死亡又邁進了一大步。


    但是他們不甘心啊,他們還這麽年輕,他們的親人好友還在東都等他們凱旋而歸。


    不能死,他們這樣想著。


    但是漸漸地,他們受的傷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重。


    當一把刀切切實實的砍在溫玉珂肩膀上的時候,他想,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然後他看到商少羽的手臂上也有一道傷口,深可見骨。


    他輕輕歎氣:“對不起。”


    然後他轉過頭看向迎麵而來的刀刃,決定要迎接死亡了。


    就在這時候,一支銀箭破空而來,一箭洞穿麵前金兵的眉心。


    金兵,倒下去;他,活著。


    溫玉珂吃驚的看向箭的來處,那裏站著一個英姿勃發的女將軍。


    她穿著絳色的戎裝,騎著一匹名叫胡蘿卜的馬,笑容不鹹也不淡。


    女將軍開口道:“你們被包圍了。”


    作者有話要說:改bug:把“半個小時”改為與之相近的“一炷香”。


    p.s.這裏的一炷香大約是40分鍾長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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