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時三刻。


    燕支領著幾個宮人來到了紀啟順的屋前,正欲抬手推門,便聽一道女聲從身後傳來:“姑姑早啊。”


    眾人迴頭望去,便見紀啟順一頭烏黑的長發在頭頂挽了個道髻,身上則穿著件半新不舊的素色布衫,袖子卷到手肘上露出兩條修長卻不纖細的結實胳膊。


    燕支帶著眾人先行了禮,隨即對著自家殿下歎了口氣:“院子裏風大,殿下怎麽穿得這麽單薄,萬一著涼了怎麽辦。”


    紀啟順聞言愣了愣,她恍惚想起多年前初見柳隨波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光線清淺的早晨、也是燕支看到了穿著單薄的她嗔怪不已。


    不過也隻是一瞬的恍惚而已,她馬上便收迴了神思,笑道:“姑姑多慮了。我修行這麽多年,難道連這南國的秋風也受不得?”是的,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嬌貴的四殿下了。


    “我因外出修道的原因,多年不能侍奉母親身邊。是以今日特地親手做了朝食,希望能夠彌補我這些年來的不孝。”一邊說著,紀啟順一邊向著旁邊移了兩步,好讓燕支看到她身後幾個捧著食案的小宮人。


    燕支上前幾步,發現食案上的都是些清粥小菜,另有幾盤饅頭花卷類的小點。雖說並不多精致,但也算是色香味俱全了。她抬起頭看著紀啟順張了張嘴,卻一下子又說不出話來。


    原本她以為紀啟順所說的“做飯的事情也是要自己做的”,不過是指一些最粗陋簡單的食物,不想竟然能做出這麽多花樣。


    紀啟順看出了她的驚訝,便笑著解釋道:“雖說太虛門中有雜役弟子給我等準備飯食,但是最初和柳先生在山中修行的那幾年,卻都是要自己親手動手的。久而久之,也就能做出些像樣的東西了。”


    說罷她看了看天色,又道:“時間也差不多了吧,去母親寢宮裏吧。”


    燕支也顧不上心酸,忙應了聲諾,帶著紀啟順一行人等往衛貴嬪寢宮裏去了。


    到了寢宮裏,紀啟順又親手服侍衛貴嬪洗漱、用膳,但她自己卻不吃東西。衛貴嬪自然要問:“四娘怎麽不吃?”


    紀啟順笑了笑,道:“孩兒昨天突然間迴來,見過父親後便來看母親了,卻還沒見皇後娘娘呢,今兒自然要趕個早去拜見一番。”


    衛貴嬪聞言便停了筷子,鄭重道:“四娘,你在我這兒叫叫母親也就罷了,如果去拜見皇後娘娘的話,還是……畢竟她才是你的嫡母。”


    紀啟順這會兒正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清茶,聞言便將茶盞輕輕擱在了桌上,露出一個不溫不火的微笑,道:“孩兒雖然愚笨,但卻認得清楚誰是母親。”


    說罷,她便站起身來對著衛貴嬪作了個揖,溫聲道:“孩兒暫且告退。”


    衛貴嬪捏著玉箸凝視女兒離去的單薄背影,久久不曾言語。


    直到燕支感慨道:“殿下確實是大了,知道護母了。”


    衛貴嬪作勢瞪了她一眼,嘴角卻壓也壓不住的翹了起來。


    **


    卻說紀啟順離開衛貴嬪的寢宮後,去了自己昨晚上住的屋子。翻出了件素白的道袍,整整齊齊的穿好後,又利落的給自己挽了個發髻,上頭隻簪了根再樸素不過的木簪。


    她對鏡整了整衣襟,看著鏡中映出的人影滿意的笑了笑。如果說衣衫是女人最好的戰袍,那麽最適合她的戰袍無疑就是這身樸素的行頭了。


    紀啟順一撣衣袖,施施然出了披香宮。


    不同於六年前,現在可不會有厭翟來接她了,當然她也不需要。


    披香宮雖然地處偏僻,但距離皇後所居的椒房殿並不遠。是以紀啟順也不急,隻是慢悠悠的走著。待到走到椒房殿前,說巧不巧恰是卯時整。


    她也不等那些宮人通報,隻是一揮袖子就走入了殿中。這會兒眾公主都已經坐在了殿上,她們端著茶在一處閑聊,皇後則儀態萬方的坐在上首看著她們。


    皇後是第一個發覺紀啟順進來的人,她將茶盞一放,冷道:“四殿下來了,你們怎麽也不通傳一聲?沒得讓人說我手底下的人都沒規矩的很。”


    她這話一出口,下頭的公主們自然也都聽到了,便都一個個轉過小腦袋看向紀啟順。


    年紀大些的比如二公主、五公主都是和她一起長大的,自然好奇這位多年不見的姐妹現在是什麽樣子。年紀小些的六七八九四位公主都沒怎麽見過紀啟順的樣子,隻是從別人口中聽說了她的故事,所以也都十分好奇。


    唯有三公主不一樣,她昨日恰巧見了紀啟順自然此刻不會有什麽好奇了。但是六年來第一次見麵,就將終身大事托付給了紀啟順,所以此刻她的目光中多是忐忑和緊張。


    紀啟順對這些或好奇、或複雜的目光視而不見,抬手對著上首的皇後便是一揖,口中則朗聲道:“紀啟順見過皇後娘娘。”


    皇後卻看都不看她一眼,隻是兀自對著身邊的幾個宮人道:“虧得是四娘這等大度的人,若是旁人你們就等著挨罰吧。但即便這次四娘饒你們,我也饒不了你們……”


    見她這樣囉囉嗦嗦故意不肯令自己起來,紀啟順也沒委屈自己接著行禮。徑自站直了身子,接過話頭道:“我知娘娘最是溫厚的,此番便不要罰他們了罷,好歹給啟順個薄麵。”


    乍然見到紀啟順自說自話的站了起來,氣的皇後差點咬碎一口銀牙。但她好歹比紀啟順多吃了幾十年鹽,所以依舊從容的笑道:“也罷也罷,既然四娘這樣說了,那便暫且饒了他們吧。”


    說罷便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將早膳擺上來。


    於是紀啟順便和她們圍坐在了一處,悠悠的吃了起來。


    原本她以為這頓飯會因為自己的大膽言行分外沉悶,但是她漏算了皇後的第二個親生女兒——七公主。


    她還沒離開魏國的時候七公主還太小,所以兩人未曾謀麵過。這會兒七公主恰巧是紀啟順離開魏國前的年紀,但卻和紀啟順當年的性子毫無相似之處。大約是皇後疼她疼的厲害,是以小丫頭爛漫活潑的很,說起話來軟軟糯糯的很是討喜。


    “四姐姐,你穿得衣裳怎麽和我們的不一樣啊?”


    紀啟順筷子一頓,和藹可親的答道:“這是道袍,比不得七妹的衣裳漂亮。”


    小姑娘眨著又黑又亮的眼睛“哦”了一聲,喝了兩口燕窩粥後突然開口道:“既然不漂亮,四姐姐為什麽還要穿呢?”


    紀啟順瞅著她白白嫩嫩的小包子臉,萬分想要伸手捏捏她的臉。但麵上還是一本正經的迴答:“我是修道之人,穿道袍乃是題中應有之意。哪能因為不漂亮就不穿了呢?”


    “哦。”七公主粉嫩嫩的小嘴嘬了兩口粥,又開口道:“爹爹說四姐姐見過仙人呢,仙人都是怎麽樣的?”


    紀啟順幹脆撂了筷子,專門迴答小姑娘的問題:“聽柳先生所說,修道的大能們都是飛天遁地、焚山煮海無所不能。我也曾有幸見過兩位前輩淩空鬥法,可謂是大開眼界。”


    盡管紀啟順已經非常的輕描淡寫了,但還是聽得小姑娘兩眼放光,一張小臉上全都是神往與憧憬。可以想象的出來,她這些年過得是分外無趣。


    正當小姑娘要接著問的時候,便見二公主抬手就給了她的小腦袋一記。小姑娘捂著腦袋,瞪著水汪汪的眼睛控訴的看著她的二姐。


    但二公主點了點她的小腦袋,輕聲責怪道:“就知道瞎問,還讓不讓你四姐姐用飯了?抱歉,小七她向來就是這樣莽莽撞撞的。”後頭一句話自然是對著紀啟順說的。


    紀啟順微笑著搖搖頭,道:“二姐多慮了,七妹非常可愛討喜。想來隻是對外頭的事物好奇罷了,不能算是莽撞。”


    一聽這話七公主的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也不管二公主的眼色,直接開口道:“那四姐姐,我以後能去你那兒玩兒嗎?”


    紀啟順笑眯眯的點頭:“當然可以。”她和皇後的隔閡是她和皇後的事兒,和七公主並沒有什麽直接的關聯,更何況她還挺喜歡這個小姑娘的。


    她看著小姑娘圓圓的臉蛋,想到了初見時的陶夭。


    之後幾個年紀小些的公主都去弘文館上課了,二公主、三公主都已經及笄了,是以便不用去崇文館了。紀啟順雖然還有半年才及笄,但她自然和別的公主不一樣,此刻便和二、三兩位公主一道出了椒房殿。


    二公主不失禮數的和她二人打了招唿後,便上了厭翟先走了。三公主卻沒上厭翟,而是一路跟著紀啟順慢吞吞的走著,身旁是那春慢。


    一路走到離椒房殿有些遠的地方後,紀啟順才腳步一停轉身看向那走得氣喘籲籲地主仆二人,道:“不知三姐有何貴幹?”


    三公主喘著氣走近了幾步,由於一番後開口試探道:“四妹,之前的那件事……”


    紀啟順可沒空和她瞎叨叨,直接迴答道:“我還沒和父親說。”見對方的眼睛猛然暗了暗,她歎口氣道:“我既答應你了,便一定會妥妥帖帖的完成。若是不相信我,當初就不該冒險將此事托付於我。”


    三公主的眼圈一下就紅了,她低下腦袋道:“我也知道用人不疑的道理,但是這件事情實在是不由得我不急,所以才會唐突……”


    紀啟順一動不動的看著她發髻上閃光的釵子,終是歎息道:“我這就去和父親說,成功後便來知你。”說罷也不看三公主,轉身便走開了。


    若是六年前的她,見到三公主這般神態不去冷嘲熱諷兩句就是積德了,更遑論幫她。但是現在的她願意幫三公主,不是因為三公主的那樁婚事有多糟糕、也不是因為她的心腸變軟了,而是她打心底的憐憫三公主。


    在紀啟順的心中,三公主和那些宮人沒什麽兩樣。她們總是依附於他人生長,所以人生會被別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左右。她們的這一輩子,很多東西都無法親眼看到、很多事物無法知曉。隻能坐在金錢珠寶堆砌的屋宇中,看著頭頂一成不變的天空。


    最可悲不過的,莫過於他們認為那方天空之下就是最好的地方、最好的人生。


    **


    “見過四殿下。”安立手持拂塵對著紀啟順躬身行禮。


    紀啟順虛扶了他一把,輕聲道:“安大人,我有事要稟報,可否幫我通傳一聲?”


    安立笑得殷勤卻不討好:“最近陛下總是念叨殿下呢,可算把您盼來了。”說著便推開殿門走了進去。不多久,便聽到裏頭傳來冗長的聲音:“傳,四殿下覲見——”


    紀啟順邁入門檻,走到殿中央行禮道:“見過父親。”


    魏帝撚著胡子道:“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四娘可是有什麽事情?”


    紀啟順站直身子,笑道:“果然瞞不過父親。”


    “是為了三娘的事情吧。”不是上揚的疑問句,而是平淡的陳述句。


    紀啟順唇邊的微笑依舊不溫不火,在她看來魏帝如果不知道春慢和自己碰頭的事情才是出鬼了。所以此刻她依舊從容的道:“果然瞞不過父親。”


    魏帝沉沉的笑了兩聲:“倒是沉穩,你覺得我一定會同意嗎?”


    紀啟順胸有成竹的笑道:“不。如果把三姐嫁過去,對我們的計劃反而更加有利。”


    “哦?”魏帝揚了揚眉。


    紀啟順的笑意更濃:“想我泱泱大國,難道要用小小一個女子來換取那微不足道的把握?未免太寒磣了些。”


    魏帝麵無表情的盯著她看了許久,久到安立以為這位四殿下要倒黴了的時候,他終於放聲大笑了起來。魏帝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連喊三個“好”。


    “不愧是朕紀崇瑞的女兒!”他那雙黑沉沉的眼中滿是璀璨的光彩,似乎是迴想到了他青年時代的那些雄心壯誌。


    紀啟順暗自鬆了口氣,麵上依舊不溫不火。


    秉持著功成身退的想法,她抬手就想告退,她可不想和魏帝談人生。


    卻見魏帝突然一擺手,道:“商愛卿,你可以出來了。”


    紀啟順一愣,心中道:商愛卿?某非是……


    她一邊在心中猜想著,一邊向著偏殿看去。


    便見一個穿著輕甲的青年一臉尷尬的走了出來,正是商少羽。


    魏帝笑容滿麵的道:“怎麽樣,這下算是放心了吧?”


    商少羽有些尷尬的咧了咧嘴,道:“迴稟陛下,是的。”


    “哈哈哈哈哈,也罷也罷,你們且都退下吧。”


    既然魏帝都說了,兩個人便都一拱手,退了出來。


    出了啟元殿,紀啟順笑眯眯的學著魏帝口氣:“怎麽樣,這下算是放心了吧?”


    商少羽幾乎是惱羞成怒的壓著聲音道:“臣告退了。”


    之後紀啟順去給三公主報了喜訊,對方自然是喜不自禁,幾乎想要將紀啟順留下來吃午飯。她自然不可能留下,隻是閑話幾句便告辭往披香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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