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光靈巧的穿過窗欞,在屋中籠上一層朦朦的清光,也將此間主人從徹夜的觀想中喚醒。


    心境平和的退出定中,紀啟順闔著眼輕輕的吐出一口氣。靜坐片刻後才不緊不慢的睜開眼,烏黑的瞳仁輕微的顫了一顫,然後自然而然的將視線定格在了麵前的涼榻上。


    涼榻的席麵不知是用什麽編織而成的。不僅紋飾精致清雅,且觸手十分溫潤、其上泛著一層自然的光澤。


    她伸出手細細描摹涼榻上的斑駁晨光,光影隨著她的動作爬上光潔的手背。修長的手指頓了頓,然後整個手掌慢慢的貼在了涼榻上。


    紀啟順垂著眼瞼,認真而專注的端詳自己的右手——


    手背上的肌膚雖沒有吹彈可破那樣誇張,但也絕對擔得上細膩二字了;視線往前遞了遞,修長的手指指骨勻稱,分外悅目。


    乍一看似乎是一雙金尊玉貴的手,實則不然。


    她將手一翻,露出遠比手背粗糙的手心。掌心薄薄的繭,是因為長久握著劍柄而留下的。虎口淺淺的褐色疤痕,是以前在齊雲山練基本功時留下的。還有許多細碎的傷痕,連她自己都記不清是什麽時候留下的、又是因什麽而留下的了。


    修長的手指緊緊的攥成拳頭,十分結實有力的模樣。因為鍛體時常常握劍的原因,她的手指甲剪得很幹淨。是以即便現在拳頭握得死緊,指甲也沒有硌到手。


    她歎息一聲,將滿手或深或淺的疤痕又捏的緊了些。她下山的時候是五月,這會兒都已經七月了。莫說是突破大周天了,就連大周天的邊兒都摸著。而且下山之後,發現俗世戰亂烽起。


    柳隨波沒見成,解決了幾個投靠金國的混賬東西。然後靜下心來準備在燕國磨礪一番,結果居然被一群草寇打劫了。然後她從善如流的接受了裴雲平的邀請來到虞山,準備看看這個虞山論劍……


    於是原本定在六月的論劍居然生生往後拖了近乎一個月時間,說是英雄豪傑們被戰亂絆住了,要等到七月初才能開始。這何止是諸事不順,簡直是衰神附體啊!


    她忍不住又歎了口氣,幸而這幾日各路英豪們都一一到位了,不然再等下去……再久紀啟順也不願等了,她是下山遊曆來的,又不是來觀禮的。


    她抱怨到一半猛地一頓,心中冒出一句話來:“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這話是以前衛貴嬪常常說的一句禪語。


    **


    青煙從香爐頂上的金蟾蜍口中溢出來,嫋嫋的在半空中聚散和離,其味清淡平和約摸是檀香。


    女人頭上盤了一個簡單的圓髻,其上唯有一支點翠簪子,樸樸素素的樣子。她跪坐在蒲團上,低垂的眸子和佛籠中的菩薩十分相似,似乎什麽都看在眼中、又似什麽都未曾看見一般。


    “婕妤在看什麽。”稚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女人並不迴頭依舊低垂著眼,素手輕輕的撥動念珠:“殿下,我在看佛經。”


    “哦?”進來的是一個杏色衫子的丱發女孩,她站在女人身後,“婕妤信佛?”


    “我不信”


    “那為何要念經?”


    “不信,不代表它不對。”


    女孩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小大人味十足:“那婕妤覺得什麽是對的呢?”


    女人撥動念珠的手頓了頓,輕聲吟道:“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她眸子微動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意味深長道:“人生在世間時時刻刻像處於荊棘叢林之中一樣,處處暗藏危險或者誘惑。隻有不動妄心,不存妄想,心如止水,才能使自己的行動無偏頗,從而有效地規避風險,抵製誘惑。否則就會痛苦繞身。”


    **


    紀啟順從迴憶中醒悟過來,若有所思的“咀嚼”著:“不動則不傷……不動……不動。”她心裏忽的“咯噔”一下,捏成拳頭的右手又緊了緊,用力抵在涼榻上。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焦躁的?來燕國之前、下山之前、還是從未平靜?為何每日壓迫自己觀想、修煉、乃至一刻不得停息?難道真的是一心向道?還是那顆想要勝過他人的虛榮心?”


    “柳先生又為何屢屢提及及笄前需養氣圓滿?是真心鞭策……還是對道心的考驗?”


    她麵色慘然的鬆開拳頭,隻覺得腦中仿佛漿糊一片,對這些似乎是從心底深處鑽出來的問題毫無招架之力。


    **


    扣扣扣……扣扣……


    裴盈盈輕輕的敲著門,好一會兒屋中都毫無動靜。她有些猶豫的迴頭看了看身後的荀秀,皺著一雙秀眉有些擔心道:“娘,衛公子他……”


    荀秀抿了抿嘴,輕喊道:“衛少俠你可聽得見?”


    話音落下後,屋中依舊是一片寂靜。


    裴盈盈終於忍耐不住,抬手“哐哐哐”的敲了幾下門板,同時大聲喚道:“衛子循!論劍快開始了!衛子循!”


    裴盈盈的聲音撞在山壁上,迴音在空曠的山中漾出圈圈漣漪。似乎有無數人在輕輕的唿喚:“衛子循、衛子循、衛子循……”


    不知道是敲門聲太過劇烈,還是滿山的迴音起了作用,總之屋中終於有了動靜。


    隔著門板,裴盈盈聽到“哐當”一聲,大約是什麽東西摔在了地上。然後就是“悉悉索索”的腳步聲,聽著並不怎麽穩當,像是一個醉鬼扶著牆歪歪扭扭的走路。以前裴雲平喝醉的時候就這樣,走路像是踩棉花似的,她這樣想著。


    就在她迴憶父親醉態的時候,麵前的梨花木門“吱——呀”一聲的被拉開了。她下意識的抬頭看屋內的人,卻被嚇得後退了一步,然後撞上了身後的荀秀。


    她顧不得去關心自己的母親,而是愣愣的看著麵前這個麵色煞白的人。隨後就聽見荀秀驚訝的聲音:“衛……少俠?”


    她這才眨了眨眼睛緩過來,然後有些不可思議的皺起了眉頭。


    裴氏母女如此驚訝自然是有原因的。這時候的紀啟順全然沒了以往的意氣風發,她手扶門框身子軟軟的斜倚著,眼皮耷拉似乎還沒睡醒。衣冠整潔異常,但是麵色慘白,如果細心些甚至能看見她額角的冷汗。


    荀秀關切道:“衛少俠,你麵色不太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我……”紀啟順有氣無力的抬了抬眼睛,掃了裴氏母女一眼,隨即一愣似乎才醒過神一般。她皺著眉想要迴複一個體麵的說辭,但是心底還是不斷地冒出質疑的聲音,於是這麽會兒功夫她的臉色又白了些。


    “衛公子……”


    紀啟順深吸一口氣,緊緊的捏著門框用力道:“抱歉,似乎是晚上著了涼,我這便隨你們去。”


    他們拾階而上,走了不多久便到了山頂。此時各路英雄豪傑們都已到場,圍在一座擂台邊。這座擂台乃是一片兩人高的梅花樁構成的,每根樁麵不過半個腳掌大小。功力差些的恐怕都上不去,何況在上麵過招?


    裴盈盈頭戴鬥笠,十分興奮的握了握拳:“這論劍的規矩就是,兩人在擂台之上過招,限時一刻鍾。誰先掉下台,誰就輸了。這次的擂台居然是梅花樁,想必這次的論劍定是十分精彩的!衛公子你看是吧!”


    紀啟順倚在一棵樹上,麵色依舊不是很好的樣子,卻還是低低的應了一聲:“是啊,會很精彩的。”


    裴盈盈撅了撅嘴,似乎不太滿意她的敷衍,正要開口說些什麽,肩上卻被輕輕拍了一下。她迴頭一看,就見荀秀無聲道:“人家身體不舒服。”自家母親都發了話,她隻好氣鼓鼓的迴頭繼續看了起來。


    紀啟順根本無心去看什麽論劍,她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聲音,忽而是衛貴嬪念經的聲音,忽而是一句句嚴厲的質問,忽而又是柳隨波的囑咐。


    她皺著眉用手捂住耳朵,想要堵著這些聲音,但是那些聲音卻無孔不入的鑽進她耳中、由遠及近。她抬起頭,看到無數個人影走過來。這些人影都穿玄色道袍、道髻整齊一絲不苟,麵容清雋修眉英氣,竟是和紀啟順長得一般無二!


    她惶恐的張開嘴,卻叫不出聲。隻見到無數個自己穿過人群、穿過山壁,向她走過來。越走越近,將她圍在一個無形的圈中。甚至那些擂台邊的人群也轉過頭來,頭上都是一張紀啟順的臉。


    身邊的裴盈盈和荀秀也低下頭看著她,竟然也生了一張紀啟順的臉。她們都皺著眉,一張張嘴開開合合的說著什麽:


    “人生在世如處荊棘林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為何每日壓迫自己觀想、修煉、乃至一刻不得停息?”


    “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


    “及笄前需養氣圓滿……”


    “於是體會到人世間諸般痛苦……”


    她瞪大眼睛,看著那些自己擠作一團,甚至將麵容都擠得扭曲,但還是不斷的說著什麽。


    直到“咚!”的一聲巨響在耳邊炸開,她才驚叫出聲,她原以為會是一聲響亮的尖叫,卻發現隻是氣若遊絲的呻|吟。


    她心有餘悸的抹了一把臉,擦了一手的冷汗,隨後下意識的環視一圈身周。隨即驚訝的張了張嘴,她並不在山頂,而是……依舊盤坐在屋內的涼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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