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急,滂沱打在東園的芭蕉上,碩大的葉片垂沉著,像是被人用力掰下,怎樣也迴不到原位,卻還一直在掙紮。


    背對著東園,一個年輕的背影站在宮殿的屋簷下,雨水繞過他,劃成一道弧線,輕柔飄落至地麵。


    背影麵對西園小徑,凝神佇立,一動不動。從他僵直的肩背上仿佛能看到他正眼的目光灼灼。他在期盼著什麽?


    侍妾們躲在角落裏,悉悉索索,推搡著不敢勸他們的國君迴到宮殿裏去,更不敢繞到他的麵前,阻斷他看西園的視線。


    西園小徑的兩旁,垂手侍立著被雨水澆豔了的紅葉。紅楓站立了數百年,從未見它這麽紅豔過。嬌美的,妖嬈的,帶著一股鮮豔到極致的魅惑氣息,卻又遠遠地,被似幕的雨水阻隔。


    紅楓深處,嫋娜移近一個白色身影,宮殿屋簷下的背影緩了口氣,欲上前迎接,卻又矜持地不肯挪動玉屐。


    白色身影近了,近了,身上的光圈卻淡了,淡了,消失了。她已疲憊至極,遠遠地看到他的身影,便知自己已迴來了。


    背影不再顧及矜持,箭步前去,由於全部的氣力心神都用在她的心上,身上的光圈也淡了。


    白色身影見到他來,疲憊地抬起眼瞼,世界翻騰著雨水墜落時擊成霧氣的水滴,視線模糊了。兩行滾熱的淚,混在冰冷的雨霧裏。她又閉上眼,聽他在她耳邊嗡嗡唿喚,不肯做聲。


    得不到她的迴複,他心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地將她攬在懷裏,不願太輕,又不忍用力。失去了保護罩,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在他們的身上,涼意焦灼,卻忘記了離開,忘記避雨。


    她咽下淚,將頭埋在他懷裏,抽泣道:“他最終還是,去了。”


    他早已料到這個結局,西園的紅葉,遍染了他的血。


    她從他懷裏抽離,像是厭惡了自己,泣聲低沉如咽:“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不該與他結合,然後,然後又……”


    他放任她從他懷裏脫離,沉聲道:“錯不在你,在我。”


    她離開他的懷抱,失去依托,站不起身,有些無措,癱在小徑的玉石板上,掩麵嗚咽:“我不該,我的錯,我對不起你。”


    他重又將她扶起,撫順她被雨水打濕了的頭發:“瑛,我理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我們不要再提,好麽?”


    “可是琛兒……”


    “我會好好待她。”


    “你,你已經……她還是個孩子。”說著,莫瑛又低下頭去,掩麵哭泣。


    他手臂環過她的肩,將她向自己靠了靠,溫柔道:“我不介意。”


    她仍是避開他:“可是我介意,琛兒……也會介意。”


    “那你想要我怎樣?”


    “我……我不知道。”


    莫瑛泣聲不斷,站在遠處的侍妾們擔心他們的君王,對這個矯情的女人恨得牙癢癢,恨不得她早點哭死了才好。


    君王歎了口氣:“我們把她送出喬陽堡,去一個遠離喬陽與古倫的地方,好麽?”


    莫瑛撲在君王懷裏:“不要,她……你舍得和她這般分隔兩地,永不相見麽?”說完歎了口氣,“你怎會不舍得。”


    “為了你,可以舍得,也可以不舍得。”


    “你,”莫瑛努力睜大眼睛看他,卻讓雨水沉重了雙睫,迷迷蒙蒙睜不開瞼,又垂下眼睛,推開他,“可我對不起你呀。”


    他又重新環住她:“你從來就沒有對不起我過,記住,從來沒有。”


    莫瑛還在嗚嗚咽咽,君王卻已從最初的緊張衝動中迴過神來,施了法,用保護罩將他倆與雨水隔開。沒了雨水的衝擊,衣裳頭發也瞬間幹爽了起來,莫瑛的情緒緩和了許多,羞答答地依在國君的懷裏。君王說:“我們迴宮殿吧。”


    喬陽國的宮殿以玉石築成。踏上幾級梅花綠大理石階,敞開的是青翠的碧玉大門,地麵鋪著脂光色的綠鋯,延伸至內庭的各個角落。內庭寬闊,有規律地砌著鸚哥綠壇,壇內的黑土壤裏植著各色寶石草。庭俾絡繹,緊張有序地管理著內庭,悄悄交流誰管轄的地域墨玉成色有多好。走完迎麵泛青色的白玉橋,是一座用珍奇玉石建成的殿,這殿流光溢彩,會隨著不同的季節、天氣以及國王的心情改換顏色。殿的兩側是各式宮室,供君臣侍婢居住,娛樂,辦公,會友,交易。


    因還有要事待辦,喬陽國的國君沒有攜莫瑛迴寢宮休憩,而是直接來到了忽明忽暗的寶殿內。


    這殿色彩紛雜,像是預備著慶祝些什麽,卻又摻雜著一些哀悼的氣息。喜悅之情太淡,太短促,很快被烏雲掩埋,卻又不像是真正的烏雲,像大人故意扮嚴肅,想唬住嬉鬧的小孩,更想唬住被小孩的嬉鬧調動的歡欣的自己。


    雖說宮殿的顏色有時會是國王心情的寫照,但喬陽國的人沒人相信他們國王的心情真的會像是宮殿顏色那般明了。倒不是這位年輕的國王善變,而是他深邃的眼眸裏,總有一些人們看不懂的東西。他太美的容顏太疏遠,疏遠到不需動怒便有強大的威嚴。而他偏又那麽癡情,癡情到一麵定終身,而那人偏又,是別人的妻子。


    國王喬仫迴到殿中,攜莫瑛坐在羊脂玉椅上,邊處理政務邊撫慰身旁的妻子,漆黑的眼眸如墨玉。


    莫瑛漸漸睡著了,喬仫悄悄從羊脂玉椅中離開,走到殿廳中央。殿內地麵鋪著大塊平滑的鑽,鑽與鑽的連接處用白金熔合,寒峻,肅穆,整潔,幹淨,不染纖塵,與他泛寒光的玉袍相唿應。


    喬仫喚來侍從車綏,緩緩側過臉來,容顏玉色,一雙墨玉般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櫻唇不動,長眉無波,隱隱帶著笑意,卻又滿懷心事。車綏明了,作揖退去。背過國王,車綏努力保持平靜,嘴角卻不聽使喚地上揚,欲笑不笑的表情使他的臉頰不易察覺地抽搐了。


    國王退到偏殿,與偏殿內等候多時的少年說:“你把她帶來,我將她許配於你。”


    少年眼睛裏一片欣喜,轉瞬變成驚慌,卻又故作鎮定道:“父王,這使不得,我乃兄長,與她,是不可能的;縱使我不是您的兒子,但您的掌上明珠,我又怎敢冒犯?”


    國王揮揮手,疲倦道:“你將她帶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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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喬仫。


    作品是[bookid==《鏡雖未盡》],這是一個短篇及隨筆集。另有文學網作品、長篇小說《迷沉》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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