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旭縮迴腦袋,他不確定李無相看沒看見自己。


    但願是沒看見。不是說會不會讓自己想辦的事情辦不辦得成,而是說,他覺得自己要幹的事情實在令人不齒。


    不過也沒辦法,因為想來想去,這事就隻能這麽辦了。


    昨天從九誅峰迴到滸近峰之後,崔劍主就一言不發,隻由著諸位同門在那裏憤憤不平。


    等到了入夜,見崔劍主還是不想談剛才的事情,大家才各自散了。但孔旭多留了一會兒,因為他覺得崔劍主似乎是有話想說,隻是不想對旁人說。


    果然,隻剩下他自己的時候,崔劍主就忽然長歎了口氣,說:“可惜啊。”


    孔旭愣了愣,問:“崔師兄,什麽可惜?”


    崔劍主就又歎了口氣,用手掌輕輕拍著膝頭,往九誅峰的方向看:“梅秋露收了個好弟子,真是有辯才。你們十幾個人,全被他說得啞口無言,看著真像是虎入羊群啊。”


    孔旭立即覺得自己的臉紅了,隻開口說了一聲“師兄”,崔劍主就歎了第三口氣,說:“不過我可惜的倒不是這件事,而是李無相這個人。”


    “能修行廣蟬子,還能修到結丹,真是有好大的氣運在身。隻是他不該跟著梅秋露——這樣隻會害了他自己,害了本教。”


    “崔師兄……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崔劍主就歎了第四口氣:“梅掌劍想要做什麽,你不是也知道嗎。這些年來,六部玄教是隨時可能找上幽九淵了,所以教主才叫宗裏的弟子平時分散四方。但梅秋露一直等著的就是找上來的那一天呢——再有一次大戰,幽九淵再被圍剿,教中弟子就會覺得,原來這樣隱忍也不是辦法。”


    “到時候梅秋露振臂一唿,大家都會跟著她走的。我從前不怎麽擔心這事,是因為梅秋露這人實在不適合做領袖,並沒有治理宗門的才能,大家一時被她迷惑,時間一長就會發現她並不適合做宗主的。”


    “可今天我看這李無相,就很了不得了。他身上有梅秋露一直以來所說的那種意氣,但卻不意氣用事——”


    孔旭忍不住皺了下眉:“師兄,他今天在九誅峰那麽汙蔑咱們,還是不是意氣用事嗎?我在教裏是從沒聽過那麽難聽的話。”


    崔劍主看了他一眼:“他那個意氣用事隻是手段而已。為的是以後不用再意氣用事——你看,你想起白天他說的那些話,也覺得難受,也覺得教裏沒人說過,那你往後還會去他那裏自討沒趣嗎?因為他用這一迴的意氣用事,叫你們覺得他這人講不得理。”


    “覺得他講不得理,你們還拿他有別的辦法嗎?咱們教裏又不像別處,會有什麽背地使壞、暗中陷害之類的手段。所以這個人知道教裏是怎麽迴事,是明白君子可欺之以方的道理。所以我說,他這是虎入羊群了。”


    “他在棺城辦了那麽大的事,再加上這套做派,宗裏那些新入門的弟子會很喜歡。梅秋露做不成的事,可能就要被他做成了。”崔劍主出了口氣,“唉,要是有一天不幸他成了教主,或者輔助梅秋露成了教主,劍宗的末日就要到了。”


    孔旭一愣:“師兄,事情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吧?”


    崔劍主就看了他一眼,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這麽笑了兩聲,又垂下雙目,用手掌輕輕膝頭拍了拍:“這事也真是有趣啊。在咱們宗裏,我不是人——”


    “……師兄!你……”


    崔劍主擺擺手:“今天李無相說得對,我不是人。這事你們平時都避諱著不談,但難道我會忘記嗎?”


    “但卻隻有我這麽一個不是人的,竟然最在意你們這些人的生死。東皇太一是人道氣運,是你們人的神。我化了人身,也算半個人了,可他畢竟還不是我的神——我拜入咱們教裏,起先是是覺得真仙體道篇這功法最適合我,但慢慢過了這麽些年,我是對教裏也有深厚的感情了。”


    “所以這事,可能隻有我才能問心無愧地看明白——教裏這數千年來,劍俠前仆後繼地流血是為了什麽?有一天為過自己嗎?如今這形勢,中陸是注定要被玄教占據了,明知道無望,卻還等在幽九淵、等著被人上門屠戮,就為了堅守太一人道……唉。”


    “薑教主和梅掌劍想的是太一,我想的卻是你們。所以我想帶著宗裏人渡過寂幽海,往東陸去,而薑教主則要堅守,梅掌劍,則是要硬碰硬。一旦叫李無相或是她抓住了教裏人心,咱們的末日不就來了嗎?”


    孔旭沉默片刻,才說:“那,劍主,你不是說了嗎,三天之後議事會時,你會叫梅掌劍卸下掌劍的職責,也不會同意叫李無相做執劍。”


    “叫梅秋露不做掌劍,這事不難。婁何是她引入門,是她識人不明。之後在棺城又斬殺兩位城主,也算是挑起戰端。這兩樣她都要負責任。”


    “但李無相呢?”崔劍主歎了口氣,“他是個金丹劍俠,修的還是宗裏古時候的廣蟬子,前途不可限量,因為什麽說,不叫他做執劍?因為他是梅秋露那一脈,還是因為他對我們出言不遜?如果因為這兩點,那劍宗也就不是劍宗了。”


    就是因為昨晚的那些話,現在孔旭來到此處。


    知道他們今天要做什麽一點都不難,昨夜李克就喜氣洋洋地說,要跟李師兄去抓萬歲。劍宗人向來磊落,還是在幽九淵,這種事,大家都隻會恭喜他。


    可現在孔旭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心裏很難受。他在入劍宗之前一直生活在涪城,日子過得不好,在一家綢緞莊裏做夥計。


    綢緞莊的斜對角是一家青樓妓館。他做夥計的時候,常會看到有走投無路的少女自願或被迫到那家青樓裏去,當時隻是覺得,一個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進了那種地方,一輩子就毀掉了。


    那時隻是心裏的一種感覺,可現在他覺得自己也變成那些女子了——他清清白白地做劍俠許多年,而今,他要做一件很令人不齒的事。昨夜的時候他想了,今早的時候決定施行。盡管還沒做成,可他明白自己已經迴不去了。


    萬歲沒那麽好抓。或者說,現在的萬歲與從前不同了,李克知道的法子搞不定的。


    這事還是崔劍主告訴他的——三百多年前,幽九淵是藏在陽間的。那時太一的香火已慢慢稀薄,萬歲這東西既是氣運規則所化,也就變得很弱。可自從幽九淵來到這幽冥與靈山之間以後,氣運、規則這些東西,在這種地方會變得更加捉摸不定。


    按著他自己的理解,是因為目前幽九淵更接近大道發源處,所以萬歲也就變得更強大一些了。


    他現在要做的事情,不是去做什麽,而是不做什麽——不去提醒,坐視李克與李無相走向極度危險。


    他們遇險,自己自然是會救的。然而要等到李無相耗盡了他的青春壽元,那時候,自己再把萬歲收服。


    有了這東西,去救曾劍秋和潘沐雲。這位李師弟,也會救。但要他承諾往後遠離幽九淵、隻做個外門弟子才行。


    不會有人受害,該被救的還是會被救,就隻是一點點的心機算計,但是為了整個宗門。李無相在為梅掌劍做事,自己也該為崔劍主做事,但也還是為了宗門、為了宗門裏的同門。


    孔旭歎了口氣,看著底下的兩人走遠,也縱身跳進黑暗裏。


    ……


    越往底下就越黑,但李克帶了照明的東西,就是太一洞天入口處那些像眼睛一樣的珠子,叫做蜃珠。這珠子也是取自幽九淵的下方,就是他們眼下所在、被劍宗人稱為“下界”的這個地方。


    在上麵看時,下界一片漆黑,荒蕪雜亂,好像沒有一絲生氣。但隨著李克的指引走出一段距離、接連跳下五道石梁之後,李無相意識到這裏實際上是生機勃勃的。


    黑暗中有無數細微的聲音迴響在耳畔,無數雙形狀迥異的眼睛在窺視著他們。李克一邊走一邊看一本他自己寫出來的小冊子,告訴李無相看見哪些東西時可以去采去摘,看見哪些東西時要當作它不存在,聽見哪些聲音時可以稍微放鬆一點、聽見哪些聲音時則要惡狠狠地喝斥迴去。


    這樣再跳下兩道石梁,腳底下終於不再是深不見底的黑暗,而變成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地。


    說是石地,其實更像是底部非常寬廣的穀地——兩側是逐漸聳立的、延伸向上方黑暗當中的山壁,山壁裏麵鑲嵌著木質與石質的建築,說不清是牆壁還是屋頂的哪一部分,就像然山幻境中的那些建築一樣,扭曲在一起。借著蜃珠的光亮向前看,則能瞧見很遠處似乎是死路,也被一麵石壁堵住了。但那一片石壁要稍微矮上一些,靠近地麵一人多高處還有一片石坡,上麵生長著烏黑色的絨草。


    李無相現在知道那些絨草勉強也能算是天材地寶,陰幹再用藥物浸泡之後極為結實,可以用來煉網陣的。而走到這裏的時候,也能聽到這穀底兩側的山壁中傳來窸窸窣窣的“叩叩”聲,仿佛是有什麽小昆蟲在敲擊硬甲或者石頭。


    類似這種奇奇怪怪的聲音他一路上聽得多了,甚至還見過不少奇形怪狀、在黑暗中轉瞬即逝的東西,於是也不覺得新奇了。


    李克卻停了下來,將那張官符拿在手中,壓低了聲音:“師兄,上迴就是在這兒。”


    他往四周的黑暗裏看了看,聲音聽起來很緊張:“我這就開始了,我慢慢在這裏麵走,我在心裏麵喊萬歲萬歲萬萬歲,要是我引來了收到了最好,可要是你看見我一下子跪下去了,怎麽叫也不理,你就趕緊展開你那個在我身邊繞一圈——那東西就是在我身上了。”


    周圍的黑暗和他說話的語氣,以及未知的“萬歲”,叫李無相覺得自己心裏也有點兒緊張起來了,於是也將官符拿在手裏:“好,我知道了。”


    李克深吸一口氣,往前走。但剛剛邁出兩步,一下子被腳底下的石塊絆倒,碰的一聲把他自己的腦袋撞到地上了。


    李無相心中一跳,差點就要發出飛劍。但李克立即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邊捂著腦袋一邊不好意思地笑:“是我自己摔的,哈哈,我感覺緊張得手腳都發麻了。”


    李無相鬆了口氣,李克就又抓著手裏的官符,繼續慢慢往黑暗中走。但他似乎是把心思全放在萬歲上了,隻走出三步,又是咚的一聲——撞上旁邊一塊從石壁上探出來的石梁。


    李克這迴疼得“哇”地叫了一聲,又用手捂著腦袋:“不是,師兄,這個不賴我,上迴來還沒這個……應該是最近才落下來的。”


    李無相看看他,又往周圍的黑暗裏瞧了瞧,低聲說:“嗯,你小心點。”


    李克剛才摔的那一下,撞的那一下,聲音有點大,這周圍又都是石壁,於是迴響了好幾陣。加上兩人又說了這麽幾句話,就似乎驚動了潛藏在周圍黑暗中的東西。


    李無相看到前方不遠處、石壁上的一條縫隙中,幾雙小小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把手裏的蜃珠朝那邊晃了晃,看清楚那是五隻老鼠,正垂著兩條前爪人立著,似乎在瞧這邊是什麽狀況。


    老鼠他這一路上也見得多了,生得極為肥碩,快有一隻小貓大小,並不怕人。按著李克說的,幽九淵的下界緊鄰靈山,這些老鼠經年累月也被靈山絲絲縷縷的怨氣侵襲,其實也不算是凡物了,而變得極為兇猛嗜血。


    不過一路上李無相將丹力外放,這些老鼠一見著他,也就抱頭鼠竄了。


    然而眼見著的這五隻卻沒有立即跑,而繼續站著看了一會兒,然後從那石縫裏走了出來,大搖大擺地走兩人前麵四五步遠處蹲下了,在地上嗅來嗅去,仿佛在覓食。


    李無相不再理會它們,而轉眼去看李克。然後發現就剛才他分神去看那五隻老鼠的功夫,李克竟然一不小心又被地上的石塊絆倒、又摔在了地上。


    他這迴還是以頭搶地,咚的一聲響。似乎是撞得狠了,好半天沒起身,隻用手按著的自己的腦袋在揉。


    李無相歎了口氣,正要開口,卻把嘴閉上了。


    他一個煉氣的劍俠,怎麽總摔?


    他往後退開一步、靜聽,然後意識到周圍的聲音好像也有點不對勁兒。


    就是那些仿佛昆蟲在敲擊甲殼或者撞擊石頭的“叩叩”聲。


    這種聲音,一路上也是能聽到的,然而這迴李克又跌倒之後,那些聲音似乎也變得更大了,從細微可被忽略的背景音,變成了不可忽視的噪音。


    而且,不再斷續、雜亂,而慢慢變得有節奏起來了!


    李無相立即伸手,將蜃珠往身邊的崖壁上一探——


    所見的情景叫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那不是什麽蟲子……而是許許多多細小的骨頭!


    藏在石壁裂縫中、彼此胡亂嵌入的建築空隙處的骨頭,大多十分細小,看著像是老鼠、蜥蜴、蛇之類的,有些已幹枯泛白,有些上麵還掛著未爛完的腐肉,還有些是鮮血淋漓,仿佛新死的。


    這些東西,像是還活著,正在用它們腦袋去撞擊麵前或者身邊的石壁,發出“叩叩”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富於節奏感,就好像在一起做法事!


    這裏不對勁!


    李無相立即將飛劍放了出來,朝李克喝道:“李克!”


    這時李克才在地上抬起頭。剛才摔的那一下似乎摔狠了,叫他從額上流出血來,糊滿了半張臉。他張了張嘴,似乎被摔得神誌不清了:“師兄我……”


    他邊說話邊抬腳起身,但剛剛撐起一條腿,那條腿就一軟,叫他一下子又摔倒下去,再把額頭磕到了地上,又是咚的一聲響。


    “這裏不對勁,李克,快走!”


    李無相低喝了這一句,立即手中的官符嘩啦一聲展開對準了他。


    但這官符毫無反應!


    這時候李克似乎也急了,手腳並用,想要站起來。但他似乎手腳都不聽使喚了,每邁出一步就在地上摔一下,隻一息的功夫,咚咚咚咚四聲響,向著李無相這邊挪動四步,就撞了四次頭,仿佛被什麽東西給死死壓在了地上!


    李無相立即將飛劍繞著李克轉了兩圈,但他周圍卻什麽都沒有,隻有飛劍發出的嘯響。


    李克又往前爬了一步,腦袋就又撞到地上——咚!


    可此時他這聲音,已顯得微不足道了,因為這穀底周圍的“叩叩”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快——


    李無相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立即覺得全身發麻。


    李克這不是在摔……那些枯骨也不是在敲石頭……


    他們是在磕頭!


    “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陣細小尖利的聲音響了起來。


    隨後,兩側黑暗的崖壁上,亮起無數雙密密麻麻的紅色小眼睛。


    李無相看到之前爬到他麵前穀地中五隻老鼠再次人立而起,而後猛地一彎腰,齊齊將腦袋瞌碎在地上。


    而前方的李克也將腦袋在地上用力一撞——半個腦袋幾乎都被撞癟了進去,腦漿溢出滿臉,可他那剩下的半張臉,掛著眼珠、糊著腦漿,也對他喊出了口——


    “萬歲!萬歲!萬萬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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