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微微笑了笑:“你也不是什麽仙。”


    他用刀指了指地上血淋淋的屍體:“他告訴我,凡在人前顯形的,都是惡鬼。”


    趙傀發出一陣淒厲冷笑,慢慢向前走出兩步,手指一挑,趙奇散落在地的外袍就披到了他身上,再一挑,那些散落的符紙也飄飛起來。那些符紙當中有些是趙奇之前畫好了的,有些還是空白,趙傀便叫符紙一張張地往往他的人皮嘴裏飛,符紙一入口立即化為一片火光,他也好像獲得了神異的力量,歪斜的五官漸漸變得生動,皮上的血跡也飛速隱沒至皮下。


    他邊吃符紙邊用空洞的眼睛盯著李無相:“嗬嗬,對,你給我好好站著,別想走。今天,你哪裏都走不了。”


    他吃完了符紙,又猛地吐出一口煙氣:“你知道我為了挑你如今披著的這張皮花了多大心血嗎?擄人不能在一個地方做,會叫人注意到,我得雲遊四方,慢慢找命格貴重的,身體健康的,模樣看著最喜歡的小娃娃。”


    “我費盡心血找齊了,你又知道後來死了多少麽?又知道為了找你現在披著的這張皮,是花了多大的力氣百裏挑一再挑一麽?我就要成仙了,結果叫你壞了好事!”


    李無相點點頭:“能想得到,但我不怎麽在乎這個。我想問的是趙喜——灶裏的到底是不是趙喜?”


    “嘿嘿,原來是個多情的東西。是也不是,她以為她自己在做的事,都是我叫她做的。你別急,過不了多久就讓你好好體會體會我們——哈哈哈,是咱們然山派符法的滋味。小畜生,如今是你自己把皮扒了,還是叫師祖我親自動手?”


    李無相環視四周,看到極遠處的天空還是放晴的,但陳家大院上方壓著一層極底的紅雲,微微翻滾,像是稀薄的火浪。他就把刀橫在身前:“慢著,我再問一句。然山派的符法,我看神奇的是符,而不是法,對不對?”


    趙傀黑洞洞的眼眶忽然收窄:“哦?”


    “你很緊張趙奇手裏還剩多少符紙,剛才也在吃符紙,還有沒畫上符的,趙奇剛才狂笑說這迴終於請下真神了,可見他從前並沒什麽把握真能成功——所以訣竅不在術法上,而在這紙上?”


    趙傀挽著劍,抬手撫須,但沒摸到,於是狠狠揉了揉自己胸口的皮:“小畜生,你倒是聰明……嗯,我這乖徒兒蠢倒是蠢,卻也是無意間做了件聰明事,將我傳給他的太一煉形術當成了請神法,倒是讓我在這裏成了仙。至於你麽,你問這個做什麽?在等他!?”


    趙傀忽然拔地而起,整個人仿佛被氣流托舉,眨眼就升起一丈高,他身後一柄飛劍嗖的一聲射了個空,渾身是血、雙眼已腫脹成一條縫的的曾劍秋搖晃著扶著翻倒供桌一條腿站起,又將手臂一擺,叫飛劍在淩空轉向。


    李無相立即大喝:“用口水!”


    不知道曾劍秋聽沒聽到,但劍勢稍稍一滯,立即向他自己飛了迴去,一道白光直接從他自己的左臉穿過右臉,又射向上方的趙傀。


    這次趙傀沒躲,正被劍穿透,曾劍秋又一晃手臂,劍線立即將他纏了幾圈,隻聽噗的一聲輕響,趙傀的皮囊立即在半空中被絞成了幾截——


    卻沒有下落!


    他的腦袋離開了頭顱,一身皮一段一段地浮在半空,仿佛因為破裂再包裹不住裏麵的東西了,於是一陣繚繞的煙氣從這身皮裏撐了出來、縈繞他盤旋不去,又忽然迸發出一片暴雨落下般的雜亂聲音,像有無數人在竊竊私語、低聲祈求,最終這黑煙猛地收斂,趙傀的那張臉皮被撐得鼓脹,真成了李無相之前見過的灶王爺的麵目。


    而那些黑煙又塑成了他的身子,那幾段被撐得變形、漲成細條的的人皮則包裹在黑煙之中舞動著,仿佛是他身上的披帛。天上的火雲則旋轉落下,在他頭頂形成三朵火紅的華蓋,映得他整具身軀火光繚繞,仿佛真成了仙!


    “蠢東西,口水?我沒跟你說過嗎?那是對付陰鬼之屬的,我現在已三花聚頂,位列仙班,你拿它對付我!?”趙傀忽將兩條手臂高高一舉,“現在就叫你見識神仙手段!”


    三朵火焰華蓋忽然光芒大放,妖異的光瞬間將院中的一切都扭曲了,趙傀的兩隻血眼也被光芒填滿,高喝一聲:“拿來!”


    兩朵華蓋的紅光立即凝成兩束,一束落在曾劍秋的身上,另外一束落在李無相身上。


    李無相身上的這張皮一脹,仿佛皮底下的金纏子當即想要破體而出!他立刻將手裏的刀投向空中的趙傀,雪亮刀刃從他身體中穿過、劃斷兩截皮囊,那東西卻又在黑氣中擺蕩起來,顯得趙傀更加飄飄欲仙——尋常的刀刃真傷不了他了,他真成仙了?!


    這時聽到曾劍秋大喝:“鬼東西!金纏子在你那兒?!快走!別叫他拿到!他要真成了仙就在人間待不了多久……你快走!”


    李無相被趙傀的紅光所攝,還隻覺得身上脹痛,仿佛金纏子要被吸出來了,但再看曾劍秋的肉體凡胎,隻見他原本因為傷口而腫脹的臉開始迅速消腫,身上的傷口飛快愈合,隻說這麽幾句話的功夫就已又變得高大健壯了,可下一刻他的臉又開始變得瘦削,額頭、顴骨、眼角全開始出現細細的皺紋,好像他一下子老了十來年……不對,趙奇曾說築基煉氣之後會有好幾十年的青春永駐,他的陽壽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多少!?


    “走哇!打聽一個叫幽九淵的地方告訴他們然山派宗主成邪了!”曾劍秋厲聲大喝,雙腳一蹬,人在地上高高躍起,周身精氣流轉發散、撐得他須發皆張,“我給你拖住他!你要沒去幽九淵到了幽冥我找你算賬!”


    趙傀狂笑幾聲:“拖住我?你憑什麽?!給我退下!”


    他擎著的雙手一勾,地上趙奇的那柄劍嗡的一聲飛了起來,又見他再將雙臂一撐,頭頂的三朵火雲華蓋立即轉成一片紅光,這一下子,整片天地之間似乎都充滿了無窮無盡的低沉嗡鳴,密密麻麻、嘈嘈切切的人聲連成一片猶如魔音灌腦,以李無相的耳力也僅能聽得清零星的幾句話……


    那全是人的祈願禱告!


    這些聲音像看得見摸不著的煙火氣一樣,從四麵八方化作千絲萬縷匯入趙傀體內的黑煙之中,他的體型與頭頂的三花就猛然漲大一圈,那柄被他攝到空中的長劍忽然發出奪目的玄光,尖嘯一聲,向曾劍秋射去。


    曾劍秋此刻還躍起在半空,避無可避。但他將雙手十指勾起、猛地相互一劃,指尖立即鮮血淋漓,那血沿著他的劍線包裹上他的小劍,劍身頓時血光大放、吞吐劍芒,小劍幾乎成了一柄血矛,正迎上趙傀射來的長劍——


    乒的一聲銳響,血劍的光芒黯淡,長劍卻也被擊碎成大片雪亮的鋼屑,把曾劍秋的身體射得血花飛濺,但那血卻不散,而在他體表縈成了一片紅彤彤的霧氣,叫他又在半空中拔高了半丈、逼近了趙傀——


    “什麽邪魔外道!給我——滾下來!!”


    他一把抓上趙傀頂上三花中的一朵華蓋,這迴他的手卻沒像之前的飛劍的那樣徑直射穿,在渾身精血的包裹下,竟然抓住了!


    趙傀的身子被他扯得猛的一歪,立即發出怒吼,尚在半空中飛濺的鋼屑一個倒卷,向曾劍秋背後尖嘯襲來。隻聽一陣雨打芭蕉般的劈啪聲,鋼屑統統沒入曾劍秋後背,幾乎將他打成了個篩子!


    可濺出來的那些血卻又在體表縈繞成一片血霧,傷口眨眼之間就愈合了,而穿透他身體的那些鋼屑又包裹著他的精血,將趙傀也射了個對穿!


    趙傀終於發出一聲慘叫,被曾劍秋抓住的那朵華蓋砰的一下煙消雲散,他體內的黑氣立去了一小半,場中嗡嗡作響的祈願聲也弱成了細細碎碎的耳語。他包裹著黑煙歪斜墜地,但卻在地麵卷起更加猛烈的旋風,那些碎石、鐵片、香爐、桌椅,全被烈風翻卷撕扯,又化作傾盆暴雨,往曾劍秋的身上射去!


    等趙傀墜落到一半時,才勉強穩住身形,那些祈願聲也一下子又大了起來,他頭頂被曾劍秋抓散的那朵華蓋隱隱又有了重新聚集的跡象,而曾劍秋身上的血光卻已微弱得隻剩一層薄薄的紅芒,他見李無相還在站在原地,立即大喝:“滾啊!別婆婆媽媽的!去找幽九淵!”


    “幽九淵?!我叫你們到幽冥界去找吧!”趙傀的黑煙一聚,縈繞身邊被斬斷的人皮像繩索一樣把將要落下的曾劍秋給絞住,一下子提了起來,幾條纏住他的四肢,另一條纏住他的脖頸將他的腦袋掰正,那張紅彤彤的人皮嘴猛地一吸,立即從曾劍秋的臉上吸出一股清氣來。


    曾劍秋怒吼一聲、奮力掙脫、想要把臉偏過去,但隨著場中嗡鳴的祈願聲漸響,那絞住他的人皮勒得越來越緊,他掙脫幾次之後身上的血光陡然消散,立即被趙傀的人皮牢牢纏裹,一動也不能動了。趙傀就把他的腦袋掰正了,再猛地一吸,長嘯一聲:“好一個劍俠!這生機何其旺盛啊?哈哈哈哈哈!”


    曾劍秋原本是個高大雄壯的漢子,這時被趙傀吸了幾口,漸漸就變成了個幹瘦的高個兒,臉頰癟了下去,頭發也開始變得花白,口中仍對李無相喝道:“走哇!蠢才!”


    李無相仍站著沒動。並非趙傀不能對他造成威脅——從一朵華蓋中射出的紅光一直死死地罩在他身上,在曾劍秋與趙傀鬥法時,他曾試過幾次,慢走,快走,折迴閃身,都無法擺脫。


    曾劍秋被這紅芒籠罩之後身體迅速複原,該是因為被這妖光吸去了陽壽,好像一下子過去許多年。而李無相的模樣雖然沒有衰老,但卻能感覺到這一身皮也在迅速變得粗糙、僵硬、薄脆,仿佛被風吹日曬了許多年,就連體內的那些白須,他都能感到正在逐漸變得萎靡不振。


    倒也並非一意逞強、覺得不該丟下合作夥伴獨自跑路。遭遇無法對抗的危機時,首先就要保存好自己,這是他從前的信條之一。但這種情況沒法跑,他敢肯定趙傀在解決了曾劍秋之後能很容易地找到自己,從兩人鬥法的情形來看,曾劍秋完全不是此時的趙傀的對手。


    於是他在觀察。


    剝了趙奇的皮之後,趙傀隔空挑了起了外袍、符紙,剛才又淩空攝取趙奇的長劍,在被曾劍秋貼身之後,還隻是以神通卷起地上的碎石鋼屑去擊打他,全程沒與曾劍秋有任何實質性的接觸,這意味著,此刻的趙傀似乎並不能真正地碰到什麽東西。


    第二點——口水對付不了他,但曾劍秋的精血卻可以。他知道人的口水能驅鬼的典故,更知道“噴出一口精血”來增強法力這種事,因為在陳三咬家的當晚,趙奇就是這麽做的,現在曾劍秋也是這麽做的。


    還有,那天晚上……那個鬼也是這樣吸陳三咬的人氣的。


    所以他才不是什麽仙,隻是個更強的惡鬼而已。


    而這惡鬼的力量來源呢?


    李無相稍稍閉目,更加仔細地聽到了院中那些嗡鳴作響的祈願聲,那都是在求灶王爺保佑,能躲開鎮中邪祟的。這些祈願顯然就來自鎮上的鎮民……昨晚鬧鬼人心惶惶,此時此刻,他們一定遠遠地看到了異像,聽到了之前跑走的那些鎮兵描述的情景,因此無比心慌恐懼,向家裏供奉著的灶王爺祈求。


    看來趙奇這次還是沒有成功,他沒有真把灶王爺召來,而是個召來了被雞血驅走的趙傀陰靈,竊居神位。


    那麽,該怎麽對付惡鬼?


    李無相看了一眼地上已被卷起的飛沙走石裹成了黑褐色的趙奇。


    這位便宜師父,已經在昨晚教過自己了——


    “因為你雖然看得到它,它卻並不在我們這裏,而在幽冥界。”


    “此時除它,費時費心。但叫它享用些香火、人氣,來到此界,就省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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