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放亮,李無相為薛寶瓶做的第一鍋幹糧就差不多好了。是先將蠶豆、黃豆、黑豆、小米之類的豆穀物煮到熟透,再碾成碎末,然後鍋中下油,放一瓣八角、一把細鹽、少許白糖,再將這些用小火慢慢炒幹。這麽一來能放上個四五天壞不掉,在山上吃起來時也方便。


    邊做飯時,李無相邊複盤自己夜裏想好的行動計劃。


    首先是陳辛。對薛寶瓶說的那些全是托辭,隻是為了讓她能盡快安心離開,不至於製掣自己的手腳。


    陳辛是個老謀深算的聰明人,之前和他閑聊時,也透露出對趙奇的忌憚。自己要對他說出實情,他信的會是自己的。問題是,他是本地一方霸主,性情絕不像看起來那麽軟弱,必然有強烈的、他自己的想法。


    而自己在做事時最忌諱這樣的合作夥伴,尤其還有家室。依照他的經驗,有時候二加一會小於三甚至等於零,因此不到危急關頭,陳辛不可用。


    昨晚的那個機會也實在可惜。現在李無相可以確定,自己極有可能是趙傀這次祭祀科儀當中的關鍵一環,這就能解釋他為什麽急著收徒、為什麽急著給自己喂藥。


    但在昨晚去見他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態度相當好,甚至帶自己去捉鬼。這意味著他有可能真起了將自己收為弟子的心思,這才叫自己有機會看到那張符,從而窺見事情的部分真相。如果當時能表現得更加善良一些,陳三咬或許還會被殺死,但會是趙奇自己動手。而現在,或許自己已經作為他真正的傳人,知道他想要做什麽了。


    要是能再有半個月的時間就好了,他有好幾種方式可以叫趙奇相信自己絕不是會欺師滅祖的人。


    而現在,他覺得自己或許隻能用最沒有技術含量的辦法——製伏趙奇,逼問出想要的東西。這相當冒險,從行業角度來說,趙奇相當於從前的自己,現在的自己相當於一個壯漢。壯漢的體能可能還稍占優勢,但從前的自己有太多技巧和工具來擊敗他了。


    機會應該隻有一次,要出其不意,不給他使用任何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異術法的機會。


    但趙奇的技擊技巧應該也十分高明,不到萬不得以不能殺死他。


    一是這樣一來就無法滿足外邪的需求了。那東西尚未完全對自己露出什麽猙獰麵目,可既然被稱作“外邪”,就肯定有緣由。在這一點上,他絕不懷疑這世上的修行人們世代傳下來的經驗教訓。


    二來,在灶裏被困時,似乎在緊要關頭是趙喜的鬼魂幫了自己一下。這意味著在這世上死亡不是終結,對趙奇這樣的修行人而言就更不好說了。


    他就這樣細細思量,反複斟酌每一個步驟,覺得似乎迴到了前世做項目的時候。


    等天邊朝陽初升,他覺得自己把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這時候,聽到了拍門聲。


    李無相稍稍一愣,屏息走到門前透過門縫向外看去。隻見外麵的是個穿白色短衣的壯漢,配著刀、背著包袱,衣裳邊角磨損,也髒得快成黃色了,腳上滿是泥水,嘴唇幹裂、皮膚粗礪,一副風塵仆仆的趕路人打扮。


    壯漢又在門上拍了拍:“有人嗎?討碗水喝!”


    李無相之前還想叫薛寶瓶把薛家店重開起來,好在離開自己後有個安身立命的本錢。隻是現在是汛期,過往的行路人就更少了,今天這位算是這些天遇著的第一個外鄉人,該是看到了“薛家店”的店牌了。


    他今天沒心思做生意,可瞧見這男人的裝扮則改了心思。


    這人看起來應該是走南闖北的江湖中人,等薛寶瓶補覺的時候倒正好問點兒別的事。


    他就應了一聲“來了”,將一扇門板卸下,稍愣之後笑起來:“真難得,好些日子沒見外人了。”


    壯漢也一笑,微微一抱拳:“討碗水喝——你這是家食鋪吧?”


    李無相將門板擱在一旁,把身子讓開,指指屋裏的板凳:“是,但現在沒什麽人手。你要自己帶了吃的,也可以給你弄點熱湯熱水。進來坐吧。”


    壯漢向門內一掃,隻見屋子裏灶分大小兩口,牆壁熏黑,摞著洗幹淨的碗筷,幾張板凳、幾副木撐,就知道從前該真是做食鋪生意的。他邁步進門在板凳上坐下,舒服得長出一口氣,又從背後解下包袱放在地上,取出四張幹餅遞給李無相:“弄點湯餅吧,吃點熱的。”


    又從懷裏摸了一把銅錢:“這要多少?”


    李無相接了餅但沒接錢:“都是順手的事,我這裏也沒什麽好吃的。”


    壯漢點點頭把錢收了,接過李無相遞來的水一飲而盡又抹了把胡子,端著碗看他弄吃的。


    ——先將四張幹餅浸了下水,叫表麵濕潤了,又操刀切成一指寬的條。壯漢看他使刀時相當手法嫻熟,在心裏暗想,既然從前是鄰鎮的公子,這手法就不是做廚子練的,而果然是練過刀法劍法。


    ——又往灶裏重新添了柴,拿吹火筒吹得旺了,鍋裏剩餘的一點油脂就微微冒了煙。此時將切好的餅條都下了進去,嗤啦一聲騰起煙氣,又飛快灑入一搓細鹽,拿鍋鏟開始翻炒。


    翻炒十幾下,再沿著鍋邊稍添些水,又從一旁的瓷碗裏挖了點剩下的油渣加進去。這下子立即香氣撲鼻,那之前浸了水的餅條也被炒得表麵微微酥黃,隨著鍋鏟翻動嚓嚓直響。這時候壯漢就顧不得去觀察這位“李繼業”了,而瞪起眼看著鍋裏,心想這小子竟然真會整治飯食!是跟這家那小姑娘學的嗎?有這悟性,學做廚子真是可惜了,怪不得趙奇要挑他做弟子。


    隻不過看他滿頭的白發和如今待人接物的態度,隻怕是全家死光之後心性大變了。要是因此失去了心中的意氣,那往後即便技藝再精,也很難有什麽成就了。


    餅熱透之後,李無相就盛起了擱在灶台上,又往鍋中添入一瓢水等著燒開,這時開口閑聊:“大哥怎麽稱唿啊?”


    “姓曾,曾劍秋。你這手藝著實不賴。”


    李無相笑笑:“半路出家的。曾大哥是要往哪兒去?”


    “啊,風裏來雨裏去,到處混口飯吃。”曾劍秋拍拍腰間的刀,“你別多想,不是什麽打家劫舍的,而是看家護院的,隻是沒找到好主顧——你們鎮上有我能做活的地方嗎?”


    李無相心中錚然一響。鎮上要人看家護院的自然就是大戶、鎮主家了。這人是碰了巧,還是……


    他神色一黯:“啊,這個我也……不很清楚。”


    隔了會兒又說:“不過應該是沒有的,這裏的鎮主家裏有鎮兵看家護院。曾大哥往清江城去看看吧,那裏大戶人家多一點。”


    曾劍秋點點頭:“好好,多謝指點。”


    水燒開了,李無相就將為薛寶瓶炒的那些舀了點擱在另一個碗的碗底,用熱水一衝,立即成了碗香噴噴的稀粥糊。他抽了雙筷子,將兩碗吃的端在曾劍秋麵前的地上:“曾大哥湊合著吃吧。”


    曾劍秋倒也是真餓了,端起盛滿炒餅的大海碗先往嘴裏扒了一口。那餅條有的是靠近餅子中間的,要略薄一些,入口之後極為酥脆,仿佛用油炸的,自有一股幹燥的焦香。有的是靠邊上的,之前浸了水,內層被翻炒得柔軟濕潤,外麵卻也有一層酥脆,吃起來稍有些韌勁兒。


    這麽兩種口味交織在一起,再合著餅上的一層細碎油渣,他隻狠嚼了幾口就腮幫子一陣發酸,唾沫一下子滲了出來,滿口噴香。他猛吃兩口咽下去,又端起稀粥糊吸溜兩口,身上立時出一層細汗,所有的毛孔都舒爽了。


    停下來喘口氣時,瞧見“李繼業”正帶著點兒憂愁的微笑看自己,曾劍秋就知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了。


    這小夥子從前在家裏的時候應該沒見過什麽江湖險惡,因此開門見了個佩刀的自己,竟然一絲警惕的意味也沒有。心腸也應該是也好的。自己問起哪裏能找到活做時他臉上神情一黯,該是想起自己家裏。但之後卻又強打精神指點自己往清江城去,這種心性就實在難得。


    至於別的……這小夥子見自己吃得香,還會笑,可見心裏對他自己的手藝頗為自得。要麽就是真心灰意冷,安於貧困了。但該不是。他還做了趙奇的弟子,可見還有些心氣的。那就是因為教他這手藝的小姑娘了吧?晚上遇見那人說薛家這小姑娘相貌極美,兩個這些天相處下來該是蜜裏調油……這就好辦了。


    他心裏有數,就盡情享用美食。等兩個大碗都吃得幹幹淨淨,才打了個飽嗝兒,抹一抹自己的胡須:“小哥,你的手藝真不賴。但我聽人說,你還拜了鎮上的一個修行人為師,那是想做開店呢,還是學法術呢?”


    他瞧見李無相稍稍一愣,又歎了口氣:“我都想。”


    曾劍秋哈哈一笑:“兩全其美當然好啦。隻不過,小哥你知道嗎?你那師父卻是個妖道。”


    李無相一愣,隨後皺起眉:“曾……你這人,我給你弄了吃的喝的,你怎麽這麽說話?”


    曾劍秋臉色一凜,長出一口氣:“你先不要惱,聽我給你慢慢講。你師父叫趙奇,是個細眉細眼的長臉漢子對不對?”


    “他是不是也稱自己是然山派的法統?嗯,看來我說對了。那你聽好,你那師父在來金水之前已經過數座村鎮,每到一處就起咒做法、害人性命。我追蹤他幾個月,之所以會來到這裏,就是因為昨晚遇見了被你饒了一命的那個人,才知道他就在金水。”


    巧巧巧,太巧了!李無相盯著他再次打量,微微皺眉。


    是真有這麽巧,是趙奇的仇家來了?還是趙奇又來試……不,趙奇要知道陳三咬還活著,那還試什麽試!


    這人說趙奇之前害人性命……他做出這些事來倒也不意外,可惜自己昨晚還在想趙奇這人或許不壞。隻不過,壞東西的敵人未必就是好東西,即便是,也不知道是個好幫手還是並不中用……


    李無相沉聲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曾劍秋嘿嘿笑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小夥子,學壞容易學好難,你師父昨晚叫你殺人,難道好人會叫人草菅人命麽?我是聽說你劍下留情,今天才特意先來見你,就是怕殺錯好人!現在我看你也是被一時蒙蔽,好好想想,你以後要為了學法術,跟著你師父殺人奪命、傷天害理嗎?”


    見李無相還皺眉不作聲,曾劍秋在懷裏一摸,將一疊紙丟在灶台上:“要還是不信,你自己看看吧。”


    李無相將那疊紙拾起來,展開看,發現全都是契約文書。紙張有新有舊,被折得皺皺巴巴,有泥痕水漬,還有被汗液浸濕的痕跡。上麵所寫的都是某某鎮委托齊劍秋取趙奇性命、酬勞幾何的文字,都蓋著形製各異的印鑒,某幾張上麵還有些血手印,有些是大人的,有些則是殘缺了的小小手掌印。


    李無相慢慢吐出一口氣:“他……都做什麽了?”


    曾劍秋冷冷一笑:“這妖道在找他師父。逢人打聽不到,又覺得他師父或許路過,就起陣降神來問。你知道降神嗎?”


    “我……不大知道,他要降神,幹嘛還要害人?”


    “降神可不是供奉就得了,要人間的香火陽壽!這妖道所過之處,有多少人被他害得短了命、青春不再,又有多少被他送去死了!”


    李無相想了又想,才遲疑著說:“那,你來找我,你想怎麽辦?”


    曾劍秋猛地拍了拍手:“好哇!可見你心裏是有是非的!小夥子,你聽我說——”


    “趙奇這個妖道,劍術一般般,輕身功夫也是三腳貓,但他們然山派的符術很了不起的,真要動起手來我怕叫他給跑了。他一跑,去下個村鎮再禍害百姓,就是你我的罪過了。他之所以收你做弟子,是因為他請神時需要有人幫忙,所以要找個心靈手巧的。你看,這麽辦——”


    說到這兒,曾劍秋頓了頓,臉上浮出笑意來:“哦,對了,你知道五嶽真形大帝嗎?”


    李無相略想了想:“就知道這是位大神。”


    “那趙奇收你做弟子,也沒跟你說別的?”


    “他昨天才收我的。”


    “哦,好好好。那你聽著,這是位頂好的大神。你看,咱們這麽辦——對付趙奇這種擅長逃竄的妖人,出手必須得快,絕不能拖延。所以你瞧瞧這件寶貝。”曾劍秋又從懷中一掏,掏出個小小的油紙包遞給李無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幽冥畫皮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沁紙花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沁紙花青並收藏幽冥畫皮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