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一下子清醒過來,身體緊繃,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不是夢中囈語。


    房間裏寂靜無聲,但一會兒之後,那聲音再次出現了,這迴李無相聽得分明——女聲、年紀不會太大、壓著嗓子:“喂!醒醒啊!現在他不在,快點!”


    幾個念頭飛快劃過他的腦海。


    可能也是被困在某處的人。但在自己表現出異樣之後就立即聽到這人說話,是不是有點太巧合了?不,如果是“神”的詭計,應該也會考慮到這一點。不不,也許他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


    李無相還是坐了起來。即便是詭計,也正是自己想要的結果。一個嚐試與自己溝通的“神”可比一個無聲無息不知喜怒的觀察者更好對付。


    “你是誰?”他不再偽裝,看著牆壁上那片小小的鐵板低聲說。


    女聲幾乎立即問:“月亮從哪邊升起來?”


    李無相稍微一愣,立即明白了。原主人的概念裏絕不存在“月亮”這種東西,對方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已非身軀原本的主人了。但他不確定這裏是不是他來的那個世界,也不確定這裏的月亮是否西升東落,於是隻低聲說:“反正和太陽不同。你又是誰?”


    這個迴答似乎並未叫女聲滿意,她又問:“你說點我不知道的,什麽都行。”


    這句話叫“外邪”這個詞兒又從李無相的腦袋裏蹦了出來。外邪是什麽意思?穿越者?這個世界經常會有像我一樣的穿越者?被叫做外邪?所以她叫我說點她不知道的,好證實我的身份?


    不對。“穿越者”這個身份不會叫“神”像之前那樣緊張到近乎畏懼,“外邪”肯定意味著別的什麽叫人忌憚的東西……這個世界果然存在超自然的力量。


    李無相稍稍一想,換上不悅的語氣:“你膽子倒是不小。”


    稍隔一會兒,女聲才又開口,頭幾個字語調稍高,仿佛剛才是在努力壓抑激動的心情:“你真是外邪!?我……我叫趙喜,你別生氣,啊,反正你現在也沒什麽好怕的,你現在和我又沒什麽區別,你知道的還未必有我多呢!我……那你想不想逃出去?我能幫你!”


    一句話都不能輕信,但也得順著她的話走。李無相對自己說。


    “怎麽逃?”


    “你得想法殺了他!他也知道你是外邪了……所以你用不著再裝成原來那個人了,十多天前你就不對勁了,他早就發現了,但是你剛才還是把他嚇著了,他今晚肯定不會到你那邊去了,你肯定有辦法是不是?但是你那邊看不到他,不過他肯定不會先對你動手,你現在是他的寶貝……”


    語無倫次。但這叫李無相覺得她稍微有點可信了。他打斷她的話:“停。他是誰?為什麽把我關在這兒?”


    趙喜稍微猶豫了一會兒:“你殺了他我才告訴你,你殺了他我才告訴你怎麽出去……”


    她的聲音忽然停頓,然後壓得更低:“他來了,你記住——”


    李無相立即問:“我怎麽殺他?”


    “你吐他……啊……”一聲驚唿之後,趙喜的聲音戛然而止。李無相立即翻身到床邊,把木板上的那枚木刺握在手裏,藏在破爛的袍袖之下。


    鐵板之後沒有聲音再傳來了,李無相稍等片刻,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到門邊,輕輕地掀開鐵板——鮮血立即從鐵板後順著牆壁流了下來,淌到地上。他稍稍一驚,但沒有鬆開鐵板,而盯著那血流。十幾次唿吸之後,血不再從上麵流下了。


    他這才放下鐵板,伸手蘸了一點地上的血液嚐了嚐。沒錯,是血……“神”發現了趙喜在跟自己說話,殺了她?


    不過到了這時候,李無相卻越發覺得不怎麽怕了。被困的女子、兇殺——這些不是什麽好事,但至少還在他能夠理解的範圍之內。而如果真是“神”發現了趙喜與自己說話而殺了她,就更加意味著,他是人而非神!


    他不再猶豫,一把扯下破爛的龍袍,迅速將其撕碎,然後包裹住自己的腳掌與手掌,製成簡易的鞋子與手套。做這一切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動作相當熟練,但就是記不起從前的自己是怎麽學會這些的。


    然後他握著木刺走出房間,先到“百官”們所居住的兩間寢室門前往裏麵看了看。複生之後他一直嚴格遵循軀體原主人所做的一切,因此對於這個房間的印象僅限於很久以前,現在再仔仔細細地親眼去看,卻也沒看出什麽不同——與他的“寢宮”類似,都像是在山體裏鑿出來的方正石屋,有一個出糧口、一個蓄水池,無門無窗。


    於是他迅速退迴到“金鑾殿”,走到兩排“百官”的後方。在禦座左側的一排,倒數第三個人的身形較為高大,枯骨上的袍服也保存較為完好,最重要的是,他身處石壁上長明燈光亮範圍的邊緣,是難以被看清的。


    李無相揭下了他的衣服,將他的骸骨都堆到袍服上,然後拖著這個大包袱走進第四個房間——廁所。


    曾供一百零一個人使用的廁所早就沒有明顯的異味了,隻剩下沿著牆壁兩側排開的兩排蹲位。在原主的記憶中,廁所的底部深不見底,幾乎意味著這個世界的盡頭,李無相也曾生出過從這裏逃生的念頭。


    現在他將枯骨拖了進來,先拾起顱骨,從一個蹲位裏投了下去,然後靜聽。


    過了一會兒,直到他覺得自己可能是錯過了什麽聲音之後,才有輕微的“咚”的一聲傳來。這意味著,這底下的確深不見底,他不可能從這裏逃脫。


    於是他把剩下的骨頭都丟了進去,然後將袍服給自己披上、走迴到金鑾殿、站在骸骨原本的位置上。


    身處眼下的局麵,實在沒什麽萬全之策。如果趙喜說的是真的,那之前的十一天裏,完全是因為“神”的好奇心與猶豫不決,自己才能有充足的時間恢複神智。如果趙喜也是什麽詭計的或者圈套的一環,那現在就更沒什麽偽裝的必要了。


    李無相耐心地等待著,逐漸調整唿吸與心跳,叫自己的出氣聲逐漸與牆壁縫隙中空氣流通的聲音保持一致。


    就這麽過去了十幾息的功夫,金鑾殿裏還是如往常一樣寂靜無聲,但味道變了。


    那種極淡極淡的竹子的氣味又出現了。


    李無相知道,“神”來了。這一次,神刻意掩飾了自己的腳步聲,他的氣味先出現在李無相的身後,仿佛是從石壁上悄無聲息地穿行進來的。然後,氣味從兩排“百官”身邊掠過,直往“寢宮”去。


    他的速度很快,加上沒有腳步聲定位,李無相沒找到合適的將其抓住或撲倒的機會,於是隻能繼續等待,並且估算對方的反應。


    他在心裏數了六次,神的氣味才完全消失,這意味著他走進了寢宮。又過了五個數,竹子的氣味由遠及近,自他身邊匆匆掠過——該是發現寢宮裏沒人,立即去另外兩個房間查看了。


    接著,再過三個數,李無相聽到了不加掩飾的那種仿佛薄紙落地的腳步聲,直往廁所去。


    “神”沒有在其他三個房間裏找到人,認為“皇帝”可能從廁所裏跳下去了。現在,李無相覺得自己可以大致弄清楚他的位置了——“神”移動時的速度與正常人沒什麽區別,這意味著他或許就是一個被某種法術隱匿了身形的“人”。


    李無相現在的位置就在廁所的對麵,與“神”之間隔著一排枯骨,他緩慢地深吸一口氣,讓竹子的味道更加深入鼻腔,同時細數對方的腳步聲,然後,猛撲過去!


    隔在他與神之間的枯骨被他撲倒了,幹燥的骨骼劈裏啪啦地向前方灑去,在半空中撞到什麽東西。一個念頭從李無相的腦海裏閃過,帶著一絲喜悅——他果然是可以被碰到的!


    接著他撞上了對方,但觸感很奇怪。神的身體沒有想象中的重,輕飄飄的,而且相當柔軟。


    他本來是想要用雙臂抱住對方、一起摔倒,然後再在地上迅速地捅他幾下子的。然而,第一步成功了——他準確地抱住了神的軀體,第二步卻出了問題——在他打算跟對方一起倒下的時候,神忽然變得無比纖細,輕飄飄地從他的身體裏滑脫了。在這一瞬間李無相想要伸手用力抓住對方的胳膊或者腿腳,但虛弱的身體跟不上他的反應,他剛剛伸出右手,就隻能觸碰到空氣了。


    他立即在地上打了個滾,想要依靠氣味和腳步聲定位對方,但骨骼還在石地上滾動,腐朽的臭味兒也散發出來,他的耳朵和鼻子在這一瞬間完全失靈了。


    於是他當即伸手抓住地上的那些枯骨——先入手的是一些短小的碎骨,他把它們往四周拋灑過去,可沒有擊中任何東西。再一次入手的是一節腿骨,這時他已經把自己撐起半蹲,就用這截腿骨在四周劃了一圈,但也沒碰到任何東西。


    一個念頭跳進腦海:“神”跑遠了。


    但下一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左臂涼了一下,像被一絲風吹過。從他頭腦當中那些被原主人攪亂成一團的混沌記憶當中,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又跳了出來——這是被極輕薄的利刃劃傷,對方動作極快,但離自己不遠!


    來自記憶深處的本能在這一瞬間接管他的身體,他迅速扭胯轉身,先用左手握著的腿骨格擋對方可能發起的第二次攻擊,接著右腿發力,用右手握著的木刺紮向對方的胸口位置——


    但落空了,那裏什麽都沒有。


    李無相立即前衝、轉身,讓自己的後背抵靠在石牆上。幾個念頭在他的腦袋裏飛快劃過——不對勁兒,剛才的那一擊不應該落空。他還是記不起自己從前究竟是做什麽的,但剛才的反應極其迅速,即便一個人提前做好了準備再做出那些動作,速度也不過如此,按照自己這些天對“神”的觀察、估算,他絕不可能那麽快就退開。


    看來這次隻能讓他跑掉了。但至少可以知道他並不是……


    脖頸忽然一涼,緊接著是右胸。這一次“神”離得更近!李無相立即前撲要抱住對方,但還是撲了個空,什麽都沒碰到。


    他立即縮了迴去,緊貼牆壁。看來對方並不打算走,甚至還在戲耍自己。他飛快瞥了一眼身上的三處傷,發現切口極為平滑,到這時候才開始慢慢滲出血來。


    他到底是不是人?李無相迴憶著剛才碰到他時的觸感……輕飄,柔軟,就好像是一團……


    脖頸又是一涼,接著是兩側肩頭。但此時李無相將手裏的腿骨與木刺一丟、向上一躍、雙臂一抓——


    握住了細長且輕飄的東西,觸感與第一次碰到“神”時一模一樣!


    他在頭頂上!


    這一次李無相沒給他再滑走的機會。他雙手用力,緊緊攥住抓住的那一部分,將它猛地拉扯下來,然後屈身、倒地、翻滾,將那東西死死纏在自己身上。


    他的軀幹立即變得又痛又癢,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像是極度鋒利的爪子、夾著幾枚刀片——在瘋狂抓撓自己的後背和大腿後側。


    他完全無視正在受到的傷害,而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抓著的東西上,感知著他的輕盈、柔軟、任何試圖滑走的動向,然後及時調整發力,確保自己將它抓緊,與此同時還在向著牆邊翻滾,直到將自己的後背狠狠撞在石壁上——背後的劇痛消失了,應該是被他和牆壁抵住了。


    但情況並沒有變得樂觀一點……伴隨著血液的流淌,李無相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弱了。而被他抓住的“神”,雖然輕而軟,但皮膚極其堅韌,即便他用指甲去扣也隻能崩得自己的手指生疼。再這麽持續上一小會兒,他就會因為力竭而失去控製力、任由宰割了。


    然後他想起了趙喜的那句話——


    “你吐他!”


    他一直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或者是不是另外的三個字,但現在他沒思考的時間了——


    呸!


    他狠狠一口啐在自己抱著的東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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