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至今,淮王府上下,皆有無數惋惜之歎。


    內監、護衛皆歎“天妒英才”,丫鬟、婆子卻歎“美人命薄”。


    方知雨聽了不少,對未曾謀麵的短命夫君更有興致,畢竟一個男人能得“美人”的讚譽,實在不常見。


    可現如今,內屋光線昏暗,壓抑非常,床帳之內隱隱有個身影,遮藏其中看不真切。


    方知雨此刻隻有一個念想,當即上前,“刷”一下掀開帳簾,就見一雙狹長眸子向她迴望。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從那雙眸裏看到了一抹銳利。


    尚未仔細分辨,齊嬤嬤又追到近前,把帳簾搶到手中,急速掩下。


    “唉喲,世子妃,您這是做什麽?”


    方知雨舉起手中藥碗,“喂藥啊!”


    “……”齊嬤嬤被噎了一瞬,皺眉長歎:“世子剛睡下,您這樣豈不是要把人吵醒?”


    “喂藥不就得把人叫醒嗎?”


    齊嬤嬤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態,端起手來,細聲細語地道:“世子妃侍疾,首要一點便需溫婉,不得引動世子心情;其次便要動作輕柔,以免加重病情。”


    既要貼心,又要委曲求全——方知雨可不慣著。


    她把藥碗往床邊矮凳一擱,“哐哐哐”將所有窗扇打開,陣陣涼風瞬間襲入,連唿吸都變得順暢了。


    “哎喲喲,世子妃您怎麽把窗給開了!這冬月裏天冷風大,可別把世子給吹著了!”


    齊嬤嬤簡直沒見過手腳這麽快的女子,凡事自作主張,都不問詢商量的。


    方知雨瞧著齊嬤嬤手忙腳亂,也不阻止,抱了雙臂,悠悠道:“淤堵乃百病之源,我雖不了解世子因何重病,但萬變不離一個堵。若要疏通,必要通風。”


    齊嬤嬤認不得多少字,但這話聽起來似乎是好話,那剛摸上窗框的手倏地一頓,就不敢動了。


    方知雨輕輕一笑:“齊嬤嬤放心,我自己的夫君,當然盼著他好,一刻之後再關掉就行了。”


    言罷,她轉而走向床榻,又一把掀開床帳,借著天光朝內打量。


    心心念念的短命夫君,威名遠揚的淮王世子,丫鬟婆子口中的“美人”——就長這樣啊!


    五官周正,眉眼深沉,鼻梁高挺,乍一看不算醜,可細看……京城有五美,任何一人都能將他甩得十裏遠。


    方知雨細細描摹,目光落在那雙眼睛上,眸色淺淡,眼皮沉重,眼眶發紅,寫滿疲憊……


    那一瞬即逝的銳利感,難道是錯覺?


    “究竟……咳咳咳……有什麽好看!”


    聲音也很沒力氣,根本不是征戰四方的氣度,果然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算了,既然三生石上刻了名,最後一段時日裏,還是好好相待吧。


    方知雨:“起來喝藥。”


    宋筠沒動,也沒迴話。


    齊嬤嬤站到側旁,用眼神提醒:要溫柔。


    於是方知雨清了清喉嚨,掐著嗓子,婉轉抑揚地道:“夫君~起來喝藥啦~”


    這下,宋筠終於又打了個重重的寒顫,連脖子都瑟縮了下。


    “放著吧,我等會兒再喝。”


    方知雨聽聞此言,心頭一樂,就要把藥碗放迴矮凳,但瞥見齊嬤嬤那下拉的嘴角,又不情不願緩緩抬迴去。


    “夫君,這不行。太妃讓我來給夫君侍疾,喂藥也是其中一環。”她的目光往旁移了移,“瞧,齊嬤嬤盯著呢,要迴話的。”


    齊嬤嬤在旁,渾身長刺,恨不得立刻就迴去告狀。


    但她奉了太妃之令,必須在某些地方挑點錯處,好壓一壓世子妃的氣焰。


    正想著,就見世子妃將藥碗又重重磕在矮凳,彎腰下去,扯住世子胳膊就往上提。


    一點也不見外!


    且不說她力氣居然大得如此驚人,就是新婚夫婦第一次麵對麵,也不該毫不羞腆……實在有辱斯文。


    有同樣想法的何止齊嬤嬤,還有宋筠。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方知雨。


    淮王支藩之前,宋筠隨居京城,先定國公喜得孫女,視若珍寶,因婚約所在,請了淮王一家過府小聚。


    那時,他五歲,瞧著皺巴巴的奶娃娃實在喜歡不起來,想著以後將要娶這醜娃娃為妻,更是噘嘴氣惱了好幾日。


    之後,兩地相隔半月路程,他又因淮王世子的身份,輕易不能離開封地,便也再沒見過這婚約牽扯之人。


    前夜送嫁隊伍抵達,他實在按捺不住,喬裝混入偏院,暗中瞧了一眼。


    小時候皺巴巴醜兮兮的奶娃娃長大了,出落得貌美如花,雖皮膚微黑,妝容淺淡,倒也無妨。


    可她性格貿貿然,居然蹲在門檻上啃雞爪,啃得那叫一個旁若無人,毫無形象!


    今日一早又鬧出諸多亂子,傳進他耳中,就更……不順眼啊不順眼!


    但宋筠是世子,不能與小女人一般見識,那種嫌棄的神色轉瞬即收,就著方知雨的手勁兒坐了起來。


    靠在床靠,他伸手輕輕一拂,用袖角攆走那還要伸過來的黑黝黝小手,提高音量喊道:“石頭。”


    “哎!”小胖墩石頭立刻衝將進來,“世子有何吩咐?”


    “咳咳咳……茅司……咳咳咳。”宋筠氣不打一處來。


    石頭雖然隻有十五歲,卻已經跟在他身側五年之久,到了今時今日,居然還沒有眼力見,不知主動替他解圍。


    但石頭勝在聽話,立刻推來四輪椅,將宋筠扶入其中坐好,推著去了茅廁。


    一小會兒後迴轉,卻見方知雨沒有知難而退,居然還在!


    齊嬤嬤臉色黑沉,嘴裏絮叨,把規矩講了一大通。


    方知雨臉色淡漠,左耳進右耳出。


    見了宋筠歸來,臉色倏然一變,露出個妖精似的笑:“夫君迴來啦!”


    “咳咳咳……”宋筠又猛烈咳嗽起來,從袖中摸出一張手帕,捂嘴擺手,似講不出話。


    齊嬤嬤那叫一個著急,忙叫上石頭幫忙關窗,又忍不住提醒方知雨,“世子妃還不奉藥?就這樣瞧著世子受苦?”


    方知雨眼角一抽:不吃藥才叫不受苦,畢竟早死早超生嘛。


    但這話,她肯定不能講出口,轉而克製即將爆發的情緒,端起藥碗,靠近宋筠。


    “夫……”


    “咳咳……世子妃請注意身份。”宋筠語氣低沉,帶了幾分拒人千裏的氣息,“‘夫君’這種稱唿不該出現在淮王府。”


    “……”方知雨:矯情!


    但臉上笑意卻更濃,嗓子夾得更細:“好的。世子請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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