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去。”


    “哈?不想去你就不去了,當年並非家母的錯,當個窮教書先生有什麽不好的,非得要當個將軍?”


    何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百無一用是書生。”


    “嗬嗬...”容寧身子突然化成一道煙霧,成為一道山中嵐煙,久久不散。


    一條小江在嵐煙中若隱若現,兩側是稀疏的樹木。


    何先生突然朗聲大笑道:“東皇,你信不信我這一鉤子下去便能把這整條江的秋色給釣出來。”


    “滾!”隻見山中嵐煙左右翻騰不已。


    何先生翻手從咫尺物中拿出一根水曲柳魚竿,朝隱沒於嵐煙中的江流拋去,鉤沒水,水漾紋。


    驟然間江水滔天,驚濤拍岸,兩岸古木枝葉簌簌而下,一股悲意油然而生。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何先生此時早已淚流滿麵,騰身飛入無邊旋渦中,大喊道:“阿娘,孩兒何世安來看你了!”


    這一日,三才閣群宿驚駭,悲意如這萬山花木,依次鋪展開來,慟人心神。


    一位劍目英眉的中年人身體如幻如影,神色愀然出現在洗雷崖,與神色凝重的南門浦並列看向天際。


    月漾書齋,積滿灰塵的角落突然金光四射,整個閣樓鎏金幻彩。


    林靜閑來到書櫃角落,神色凝重地從中翻出一塊木匾,上麵刻著“三代五將”四個字,遒勁有力,駭人心魂,而他如目視深淵,靈魂仿佛被吸入,來到一片灰蒙蒙的世界。


    金戈錚鳴,刀劍喑啞,殺伐聲往而不絕。


    一道迴蕩天地間的聲音驟然響起:“吾命將休矣,而國難當頭,寇敵履犯。但幸吾有川、玉二子,自當請纓。賜旗一麵,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一麵血色旌旗浮現,遮地蔽空,隔離天日。


    畫麵一轉,又是兵戈相對,嘶吼陣陣。


    一方兵營,二個人影浮空而坐,緊閉雙目,但全身傷口無數,血流如注。


    二人突然站起並立,雙雙舉劍,劍指敵軍。


    “我何川。”


    “何玉。”


    “不違祖訓,自當馬革裹屍還爾!願子如青龍,女如熾鳳,誅盡萬賊,以血薦軒轅!”


    二人靈魂之火迸發,所過之處烽火盡熄,天地失色。


    城頭,一身金甲的年輕將領麵如金紙,咳血不止,但依舊以一夫當關之勢,獨麵千軍萬馬。


    年輕將領氣息微弱的說道:“何家子弟,皆可赴湯蹈火,死不還踵。”


    最後被人一劍梟首,身首異處。


    城中有人低語:“百年抗敵,何家之功,殊不可沒。如今家中就一獨子,不可再以身犯險。現在命張學士手題一匾,以證天地。”


    砰!


    題畢,“三代五將”四個字乍現出來。


    ……


    “阿娘,你為什麽非要阻止我去參軍。”一道憤怒的聲音響起。


    一個十餘歲的少年穿著一襲青衫,儼然是一副柔弱書生的模樣。


    一位眉目如慈的女人不去搭理他,在一旁默默紡織。


    少年嚷道:“男兒誌在四方,而國泰民安是第一大誌。如今外敵屢屢犯邊,自當穿甲帶劍,殺敵報國!”


    母親突然站起身給了他一巴掌,眸中含珠,罵道:“殺敵,殺敵。你們何家男人殺敵殺了一輩子,從來不知道養家看妻教子。”


    “你爺爺戰死了,你奶奶守了一輩子活寡。你爹你叔又死了,玲兒哭得比我還慘。現在你哥參軍也死了,家中就你這一根獨苗了,還是想去殺敵。”


    母親突然淚如決堤,拜跪在眾靈位前,哭喊道:“難不成是想要何家絕後嗎?”


    少年沉默不語,當晚即留下寫著“窮通行止長相伴,誰道吾今無往還”的書信,一個人背著行囊去往千軍營。


    “窮”指報國無路,“通”指才華得施,“行”指政見得用,“止”指壯誌難酬。


    其心執拗,可見一斑。


    少年一手握住行山杖,一邊口中嘟囔道:“要是阿娘不說,我都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哥哥。”


    然後又似自嘲地說道:“何世安啊何世安,你娘給你起這個名不就是為了讓你一世長安麽,但祖訓不可違,我會比爺爺、爹地、叔叔還有哥哥更小心些。”


    就在少年行至軍營時,一位故鄉長輩風塵仆仆地趕來,告訴他的母親在看到他的書信後,追趕了一路。


    因為當年丈夫去世後哭得淒切,再加上大兒子的死,更是得了眼疾。


    行至江岸處,不慎失足,溺水而死。


    不見屍體,唯有一封書信。


    少年心中大慟,感到天旋地轉,雙手顫顫抖抖地打開那封書信,正是他之前留給母親的那封。


    隻不過下麵多出了一句話,“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字跡娟秀,顯然就是母親所寫。


    月漾書齋外,嵐煙消散殆盡,意象全無,天地重新歸於平靜。


    天日新開,籠罩大地,斑駁碎影搖搖曳曳。


    洗雷崖,劍目英眉的中年人重新隱去身形,南門浦也無趣地坐在地上。


    學堂,一襲青衫的何先生手持經書,緩緩而讀,台下的門生朗口誦讀。


    仿佛就是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夜來風葉已鳴廊,危樓高坐心漸涼。


    林靜閑趴在案牘上覽閱之前在家鄉從沒看過的小說遊記,看得正不亦樂乎。


    他這才明白天下到底有多大,又有多少趣事,又不知道幾輩子可以走完。


    紙上說京城長安有寶刀,有美人,有雕梁畫棟,衣香鬢影,也有祥雲瑞靄,仙樂繚繞。


    正因愛子心切,才在打罵孩子後對他的一意孤行表示妥協,才無奈寫出這摧折心肝的違心話。


    最後何世安沒有參軍,守在母親溺亡的江邊三天三夜,錯過了參軍,錯過了科舉,也錯過了母親的一番良苦用心。


    從此以後,世間再無何世安,隻有何為一介窮教書先生而已。


    世界開始崩塌,林靜閑從中迴過神來,大口喘息。


    林靜閑久久不語,沒想到平時不苟言笑的何先生竟有如此一段心結,手指摩挲那塊牌匾,心中百般滋味難消。


    林靜閑從咫尺物中拿出那塊白將軍贈予的“國泰民安”的刻章,對它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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