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陽本打算起來就直奔醫院去陪柯一維,卻被自己老娘拉住,“你要幹嘛去?”


    “我去看看小維啊。”


    “先別去。”


    勖陽一頭霧水,“為啥?你不是昨天還說心疼他你的兒?”


    “我說歸我說,你是你,意思不一樣,”老母親此刻運籌帷幄光芒萬丈,“你迴去再躺會兒,他如果需要你,會聯係你的。”


    柯一維肯定不屬於那種會因為“需要”而聯係人的族群。他隻會自己把事兒都扛下來,然後對別人說“都是小狀況”。


    勖陽雖然非常理解自家老母親保護自己的苦心,但還是坐立不安,牽腸掛肚。


    這怎麽可能待得住。


    柯一維這次也稍稍偏移了她對他的了解,他確實向她求助了,就幾乎在她忍不住想要探問他的同時。


    他問她:“你在幹什麽?”


    勖陽說實話,“我在準備給你發微信。”


    “這麽默契呢,”柯一維的聲音很是疲憊,他連疲倦都是安靜的,不打擾人的,但是有一種能讓你與他同頻的感召力,“我需要去一趟我爸那邊,給他送點東西。你要是沒什麽事,能過來替我一下嗎?”


    勖陽遲疑了一下。倒不是不能,隻是念及老母親的戰略方針,“我去醫院陪你媽媽,這合適嗎?”


    她馬上又解釋,“我不是不願意去啊,我隻是怕——”


    “我剛才也在猶豫,但是我家裏也沒什麽人可以來了,”柯一維說,“我請了一位護工,但是下午才能到,我爸那邊的時間也是固定的,我想了想隻能麻煩你了。”


    勖陽忽然有點生氣,他這個措辭就很魔性。


    “幹嘛要說‘麻煩’啊?有什麽可‘麻煩’啊?你在和我提‘麻煩’嗎?那你當我是誰啊?”


    柯一維在電話那端輕輕地笑了一聲,並不是開心,反而還有些無奈,“好,是我說錯了,算我不對。”


    “你等著我,我馬上出門。”


    這一關看來今天必須得過,無論如何也是妥不過去了。


    勖陽對著鏡子瞅了瞅自己,這會兒是沒時間再捯飭了,反正幹淨整齊就好。吸取了昨天的經驗,果斷套上陪伴自己闖蕩世界的小球鞋。好歹胡嚕了一把頭發,抹了點潤唇膏。得嘞,就這樣吧。運動休閑套裝小白鞋,風風火火闖九州,永遠滴神。


    像昨天那樣小裙子小高跟鞋那麽端著,也端不了多久,遲早是要露出真容的。


    盧英聽見了他們倆的電話,這次沒有再攔,隻囑咐她,“穩當點。”


    “知道了。”


    柯一維在住院樓下等她。


    前兩天剛剛緩上來點的氣色,這一宿就又暗淡了下去。


    他們這種冷白皮的人,就需要好氣色頂著。一旦有點疲勞傷神,立即反映到臉上,眼下的青愈發青,眼裏的血絲越發紅。所有的顏色都在蒼白的底色之上,倍加觸目驚心,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病態美。


    勖陽不太合時宜地冒出個念頭:難怪都想要皮膚白,不僅好看啊,關鍵時刻還特別可人疼惜。


    美色果然是,哼,藍顏禍水。


    “怎麽來的?”他一手握住她的手。


    另一隻手——拈著一支煙,毫無疑問。


    “打車,”勖陽皺了皺眉,“你這煙味兒好大,這是又抽了多少啊。”


    “沒有,沒抽多少,”柯一維把煙撚滅,丟進垃圾箱,“抽支煙腦子清醒清醒。”


    “淨瞎說,”勖陽嘟囔,一連串問題隨著跟上,“昨天睡得好嗎?阿姨怎麽樣?你在這兒站著,那阿姨呢?”


    “昨天輸液輸到兩點多,輸完了我也不困了,”柯一維習慣性地一攬她肩膀,折返迴去往住院部樓裏走,“剛才護士給推走做檢查去了,說做完就給直接送迴病房,不讓家屬跟著,我才得空下來透個氣,連帶等著你。”


    “噢。我又不是不認識,你自己在上麵多睡會兒啊。”


    “太悶了,越待得久頭越疼。”


    勖陽不知道說什麽好,說什麽都覺得矯情。


    問“累嗎”你也不能代替他累,問“還好嗎”得到的也不見得是真實迴答。


    世上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你沒經曆過對方的經曆,就永遠不能體會他的心情。可當你真實經曆過再去看對方,又一句話都不會說得出來。


    因為知道,沒法幫,幫不了,連安慰都是居高臨下與己無關的便宜話,不具備任何實際意義蒼白的官方措辭。


    當你無法替對方解決問題的時候,最合適的做法就是別讓自己成為他的新問題。


    這單間病房的待遇確實不同。他們迴到病房的時候,已經有專人打掃整理過了,甚至還有股淡淡的香氣,比起印象中空氣混濁氣場紊亂的病房倒更像是療養中心。


    “我沒和別人說過我家裏的事,如果我不在的時候有人來或是打我媽的電話,你就說什麽都不清楚,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別的都不知道,”柯一維囑咐她,“聽我媽的也行。我媽說話不利索,腦子還好使。”


    勖陽莫名有些緊張。這種瞬間魂穿商戰文的感覺是怎麽迴事。


    “會有很多人來探病嗎?”


    “不會。我沒有告訴過誰。我家也沒什麽親戚。”


    “那還行,”勖陽可憐巴巴地望著柯一維,“那你快去快迴。”


    柯一維以為她害怕與自己媽媽單獨相處,“我肯定快去快迴。你別緊張,我媽就是樣子看著嚴厲,其實她沒什麽的,也是一個小女孩。要是她欺負你,等我迴來你和我說。”


    勖陽哼一聲,“和你說?你能替我出頭嗎?”


    柯一維苦笑,“我能替你挨打。”


    ……也行。


    柯一維走了沒多久,藍虹就檢查完畢,被護士送迴來了。


    特殊時期,實在不可能要求柯一維能陪在自己身邊直至順利交接。他爸爸那邊的時間不等人,柯一維要先迴家去收拾些物品,然後再開到郊區的拘留所去送,路上如果再有點堵車等紅燈,還不知道幾時能到,幾時能迴了。


    況且這孩子還一宿沒怎麽睡,抖擻起來又要長途駕駛,已然夠讓人擔心了,實在不好再給他增加負擔了。


    該她麵對的,終究還是得自己麵對。


    “勖陽來了,”柯一維媽媽招唿她,發音還是重且含混,和這張美麗精明的臉極不相稱,“小維今兒得去給他爸送東西,下午護工就來,這段時間就隻好麻煩你了。”


    勖陽忙說:“阿姨您別客氣,我也沒有別的事,再說也是應該的。”


    柯一維媽媽努力地扯動臉部僵硬的肌肉笑了笑,“哪兒有這麽多應該啊。”


    勖陽不確定自己是否疑神疑鬼,她總覺得這話裏有話。


    柯一維媽媽看上去倒沒有昨天剛發病時那麽緊繃凝重,許是入了院接受係統治療心就安定了,眼神都比之前要冷靜犀利。


    護士把吊瓶掛上,操作完畢,囑咐了些注意事項就走了。


    如果能擁有一項自己不具備的天賦,勖陽此時分外渴望自己能像榮可欣一樣天生自帶婦女之友外掛,跟誰都能聊,和誰都能迅速打成一片。


    這會兒病房裏就剩她和柯一維的媽媽兩個人了,氣氛過於清靜不說,這也很尷尬好嘛。


    雖說是柯一維的媽媽吧——婆婆和媽尚且還不一樣呢,何況還沒到那個份兒上。


    沒想到在他家裏沒見成家長,折騰了一天一宿,在病房裏照樣得見。


    “阿姨您今天感覺怎麽樣,有哪裏不舒服嗎?”勖陽主動找個話題,“我剛才問護士,說今天就做那兩個檢查,然後就是輸液了。您還沒吃東西吧,我去給您熱點粥?”


    藍虹說:“不忙。這屋裏就有微波爐,我歇會兒再吃。你吃早飯了嗎?”


    “我在家吃過了。”


    這友好而客氣的尬聊。


    勖陽也不想嚴陣以待,但是這個氛圍感太強了,難以想象要是一切按照原計劃發展,自己這趟家長見得得有多麽驚心動魄。


    可見這支票也是不好開的。


    藍虹也看得出這孩子的緊張。


    “我聽小維說你媽媽前些日子也發過這個病,現在恢複得怎麽樣了?”她問勖陽。


    “我媽自己挺在意的,最近還不錯,”勖陽說,“我媽歲數大了,病灶多,所幸沒在嚴重的地方,要不然也是挺難過的。”


    話既然說到這兒了,“那你媽媽退休也得有幾年了吧?”


    “也沒有,我媽剛退休兩年。”


    藍虹點頭,“那還挺好的。那你媽媽當時的症狀和我一樣嗎?”


    “我媽當時也是血壓特別高,然後直接反映到肢體和語言上,而且頭暈得厲害,我感覺當時的情況要更嚴重些,”勖陽說,“這個季節是腦血管病的高發期,我媽挺早就開始保暖了,不能受風,不能凍著,不能情緒波動太大。”


    藍虹歎口氣,“我就是情緒受刺激了吧我覺得。”


    勖陽沒敢往下接。


    “勖陽,你的情況小維之前都和我們說了,他爸上次見過你之後,也特別喜歡你,說你一看就是個踏實穩重的好孩子,”藍虹說,“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們家是做生意的,富貴險中求,不是表麵上看到的那麽光鮮,每天也是過著禍福難測的日子。我和他爸這一出事,會不會嚇著你了?”


    勖陽心裏清楚這是在打預防針。


    這真的還蠻像偶像劇裏的情節的。


    “阿姨,其實所有人過的日子都是禍福難測,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兒,要是總想著可能會發生的‘禍’,那就連眼下的‘福’都享受不好了,”她委婉地坦承自己的觀點,“柯一維應該也對您和叔叔說過我爸的事。我爸從病發到去世,也都非常突然,前後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在那之前沒有人能想到我爸那麽硬朗的人會生病,更想不到這麽快人就沒了,這算是最大的‘禍’了吧?可如果我和我媽一直消沉下去,日子真就沒法過了。我那會兒就想,既然我們沒辦法預測可能發生的變故,那就盡力過好眼下還擁有的日子吧,開心一天是一天,不要想那麽多,也不要想那麽遠。”


    現階段的勖陽的確是這樣想的。不要計劃,因為總會發生變化。可以展望明天,但要接受明天或許不會再到來的真相。


    生活的本質都不過如此,誰管你高低貧富呢,隻是磨礪的方麵各有不同罷了。都一樣。


    藍虹是沒想到勖陽看上去持重沉穩的一個女孩,會說出這樣透著濃濃宿命感的話。有多淡然,就有多悲觀。


    她瞥見過生活的真容。靈魂的厚度,該是超越了生理年齡上的三十五歲。每個人的豁達通透,都勢必經過千錘萬鑿的淬煉。


    藍虹對這女孩好感倍增。她的觀點悲觀,但人是積極有力的。對柯一維而言,她足夠成熟,也足夠穩定,能夠將他“拉住”。


    難怪兒子想要和這個女孩結婚。


    可——能不能有個不需要十年的修行,也能進化成這樣成熟心態的方法呢?哪怕慢倍速也好。


    藍虹由衷說出心事,“小維他從小不在我們身邊,對家裏的買賣也沒什麽興趣,我們知道他不是做這行的料子,也就沒想逼他,他想做什麽就讓他去做什麽。可能他給你的感覺就都是比較正麵的,不為家裏的事操心,而且他也小,你看,我和他爸這一出事,他這一宿就成了那樣了。”


    “阿姨,那是因為現在是您和叔叔出事,他這是關己則亂,”勖陽寬慰男友的媽媽,“我媽生病那時候,都是柯一維在忙前忙後幫我的,他都處理得非常妥當。您是他親媽,隻有親媽看自己兒女會覺得哪兒哪兒都不行,也隻有親人出狀況會讓人手足無措。如果是不相幹的人,都能做到心態穩定,果斷決然。”


    也不知道一般人家見家長的話題都是什麽,這聊著聊著話風突然轉到了心靈雞湯上,這個走向也是謎。


    勖陽起身去倒水,心下也莫不覺得十分好笑。這要是柯一維知道,她和他媽媽聊也能聊出知心大姐範兒,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她當然非常清楚柯一維媽媽不是簡單人物,人家吃過的鹽比她吃過的米都要多,什麽世麵沒有見過。但越是如此,她越無意稍作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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