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運嘛真就是個挺神奇的東西。


    勖陽一直都記得張家輝拿影帝時發言的那一句“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那會兒她還青春,有勁兒,二十來歲,正在一腔熱血奮發圖強的時候,往前衝就是往前衝,不覺得有什麽事是努力死磕不能達成的,每天都被振興家族改變事業現狀的使命感叫醒。也會時常在朋友圈叨叨著“盡人事聽天命”,但每次沒能拿下第一的時候也還會不服氣不甘心地在微博寫我花了一塊錢那就應該得到一顆糖。就是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樣的話,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確乎是至理名言,甚至於,如果你不曾狂熱地信奉過它,可能也不太能在往後的一個又一個階段裏充分理解到它的悲涼與局限。


    就好像,當下對那句話的認知是說得對啊,好有道理啊,聽上去很牛的樣子,但是,以後或許會理解的吧。


    nottoday。


    也是沒想到“以後”挺快地就來了。


    很多曾經在睡前給自己定心的,翻來覆去給自己洗腦的,逼迫著自己必須去相信又賴以求生的,漸漸地動搖龜裂了。你肉眼可見它們悄悄出現了裂痕,紋理逐漸擴深,戳一戳,動一動,然後在猝不及防的某一刻,分崩離析,怦然倒塌,騰起一抷衰敗又迷幻的塵土。


    重建什麽都不是困難的。生病了可以休養,總有恢複的一天;暫停了可以蓄力以待,總有重啟的時刻。


    重新去“相信”,最為不易。


    勖陽是個有些宿命感的人,對發生在生活中的變化總是有敏銳的嗅覺和堅實的觸感。改變其實是早就發生了,隻是在等待一個爆點,徹底讓你崩潰,放棄一切掙紮,放棄僥幸,聽憑擺弄,接受一切的一切,包括失敗,包括得不到,包括求不得,包括已失去。


    然後在坑底躺平,忽然想到那句話。啊,不必非得等到老,原來三分人事還沒盡,“天”已沉沉壓頂,根本容不得你迴神。


    有時天黑,以為不會再亮起來;有時睡不著,又希望天永遠不要亮。


    最近勖陽偶爾會小心翼翼地想,那段日子算是暫時過去了……吧?是不是最近算是熬到了小小的,所謂柳暗花明?


    但也隻是小心翼翼謹慎地飛快在腦子轉一個閃念,然後立刻對自己說,別飄,別自以為是,要謙卑,不要作,別讓好不容易到來的那一點點mercy飄走。


    這得是被生活pua成什麽樣,會連一點對幸福快樂的確定感都建立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楚波一直以來在追求的,算是暫時得到了。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不能說毫無波瀾,但也沒有牽動多麽深沉的感傷。在當做一則每天都在發生的普通八卦之餘,是有一些感觸的,但那無關風月,不牽扯什麽情感往事,隻是對一段時光終究被封印的一點唏噓。


    每個人都在堅定地選擇並把握著自己想要的東西。抓大放小,輕重緩急,大家仿佛都活得很現實,一旦現實,就會果斷。在選擇的關口,省卻很多糾結。


    由此可見——自己確實是晚熟的。


    總是比同齡人要延遲一些,總還是有熱血中二的那個樣子,仍然會迷惑,會猶疑,不會計算,享受過程,沒意識到結果的重要性,太過感情用事。


    這些年來或許成長了一些,但本性難移。所以走得慢一些,可能也是注定。


    是宿命。


    “哥,”勖陽手指勾一勾身邊人寬大衛衣的帽子,“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幼稚?”


    柯一維麵無表情地把被她扯歪的帽子整理好,“挺幼稚的。”


    “哪個方麵呢?”


    “所有方麵。”


    “……不是,我是很認真在問你這個問題。”


    “我是認真的啊,沒有胡說八道。”


    勖陽對這個籠統的答案很不滿意,“你敷衍我。”


    “沒有,”柯一維拒不承認並且立刻舉證,“你就說,像沒事蹲那兒看個蝸牛爬能看半天,把人家鞋帶都拆了重係一遍,拉完人家袖子又拉人家帽子,有哪個成熟的人能幹這些無聊事兒?”


    勖陽不服氣,“那叫幼稚嗎?”


    “不叫嗎?”


    “叫嗎?”


    “不叫,”柯一維繼續麵無表情,“叫童真。”


    這突如其來的——咱也不知道叫讚美還是內涵的評價,讓勖陽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片刻,她才點著頭,“行,你行,還是你行啊哥。”


    小哥哥這才終於笑了出來,“是吧。”


    “但是在這裏,你可以放心幼稚,”他又補充,“這裏本來就是散發童真的地方。”


    去柯一維的工作室玩,隻有第一次和無數次。


    第一次那根本不能叫“玩”,那一次無異於是一場戲劇化的情節,哪裏還顧得上好好感受,能維持住表麵不驚不躁已屬難得。


    所以這第二次馬上就安排上了。


    柯一維其實是怕她被自己老爹嚇出心理障礙。他的家兼工作室本來應該是個安全感私密度都極高的場所,並沒想到頭一次就被自己親爹撞得四麵透風,確實也是十分尷尬。


    因此挽迴還是要挽迴一下的。總不能讓勖陽每次一提及工作室都想到自己老爹莫名其妙闖進來查勤的那個場麵。


    不過他還是征求她的意見,“如果我朋友來工作,你會覺得不自在嗎?”


    勖陽想了想。“見朋友”貌似與“見家長”同等重要。


    她問他:“是你朋友想要見我嗎?還是你很想把我介紹給你朋友?”


    柯一維輕輕咳一聲,“不是。其實我是怕你會誤會我的意思——因為好像很多女孩都會很介意男朋友沒帶自己見見朋友什麽的。”


    他知道一旦脫離開工作的範疇,這位三十五歲事業女性所有的成熟老練遊刃有餘就都下線了,迅速迴複到一個很容易慌亂、認生、驚惶的三歲半小朋友。


    就連過馬路,她都會手足無措,手一定要拉住什麽才能安定。


    她的世界很小很狹窄,容不得很多人進入,也承受不了太多嘈雜喧鬧。並不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到來,而是要用比較多的時間去調整自己,去適應新的節奏和相處模式。但一旦能夠在她的世界安定下來,就是紮下了根,再不會離開了。


    勖陽也欲蓋彌彰地咳了兩聲,“那什麽,所以我在你心目當中就是一個窩裏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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