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陽不能說不介意,她花了一些時間去檢視自己的情緒是從何而來。


    一個成熟的成年人應該有覺知情緒的意識和紓解情緒的能力。


    她當然充分信任柯一維。她是從他上一段感情的過程中就在他旁邊一起慢慢走過來的,知道他對感情事有自己的理解和處理方式,也清楚他對底線的堅守。她大概比他本人還要信任他。


    單純隻是說幾句話而已,也確實並沒有發生些什麽。對柯一維垂涎欲滴的大姐姐小妹妹前赴後繼,介意也是介意不過來的。


    但為什麽這位小鍾姑娘稍微動了動手指,就恰巧捅到了她心裏最薄弱的那個部分,讓她一整天都鬱鬱寡歡呢。


    可能是因為他們太“合適”了。


    太合適了。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早在幾個月之前,勖陽就發現頭上悄悄冒出了第一根白發。


    那天光線充足,勖陽以為是光照問題自己眼花看錯了,換了另一個地方再照鏡子,確定無誤。再扒拉扒拉,又扒拉出五六根,同樣的位置,好像同一片土壤悄無聲息長出了同一簇植物——名字叫“衰老”的植物。


    她站在鏡子前愣了半天。這有點早吧。


    白得很純粹,在光照下近乎透明。拔了吧,有點多;不拔吧,看著糟心。


    三十多歲就是個挺難堪的年紀。上有老下有狗的普通社畜,朝九晚五,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閑,所有空餘時間都用來休養生息。一天動輒花費兩三個小時去保養化妝,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人生,能有順心的感情滋潤已是最有效率的養生。——有效率,也不過是省時間的另一種說法。更未必能夠對抗得了工作生活中措手不及前赴後繼的一撥撥消耗。


    安身立命的資本是用爆肝熬的夜、重重細紋的眼圈、悄悄垂下的雙頰換來的,當然,還有頭發。


    站在鏡子前盯自己五分鍾,無異於自我處刑。


    代謝也開始緩慢了,減肥和增肥一樣難。昂頭挺胸不單是體態問題,含胸駝背往往是因為心裏壓的東西太多太重,從外至內心事重重。好像蜷縮一點,老天就會忽略自己一點,橫加插手的命運就會睜一眼閉一眼。放不了一馬,暫時歇息也是好的。


    但是,能不換嗎?敢不換嗎?


    求生活,就顧不得是否好看。這一副肉身,反正總是要還迴去,透支一次難免自憐,多來幾次,也就習慣。畢竟,再好看也得有經濟基礎支撐。本山大叔說過,不勞動,你還臭美啥。


    普通女孩而已。說看內心美無懼衰老,也都是給自己打氣。再自然的規律,要接受起來也沒那麽心平氣和。接受生,接受死,接受病,接受老,都一樣難。


    又何況身邊日日都有一具具年輕肉體,緊繃光潔,結實飽滿,跳躍著,奔跑著,激蕩著,散發著年輕的荷爾蒙。連年輕人的汗珠子都好像更晶瑩一些。


    好處是總能受到良性的感染,使得自己也有一種返老還童的錯覺;不好的地方,想當然是,對比太強烈,真實太不堪,一旦清醒,痛感更盛。


    可以一直催眠,隻要別醒來。


    年輕真的就是濾鏡。


    當時小鍾在柯一維桌邊一站,勖陽也承認那畫麵是養眼的,賞心悅目。說多麽好看或許浮誇,但是不違和,一望即知是同一年代的人。


    沒有“溝”。


    小鍾甚至比柯一維還要年輕一點,身高比她高,大學學生幹部標配的長馬尾白襯衫,眼睛大笑容甜,渾身上下洋溢著的青春驕傲咄咄逼人。


    所以你看,撼動一個成年女性的自信多簡單,隻需要讓她看到更年輕的女孩子就可以了。


    況且小鍾有的還不止是年輕。她簡直應有盡有。


    張曉雯私底下與她歎喟,“鍾小主全身從頭到腳,從衣服首飾到香水,沒有一個是叫不出名的小牌子。她一天帶好幾支口紅,最次的那支都比我那支貴好多,還難買。就不說她那披掛一身珠光寶氣的法器了,就說她那輛車,放在咱們停車場,方圓幾裏都不會有車敢靠近的水平。”


    勖陽不解,“啥意思?”


    “怕碰著它,”張曉雯瞪眼癟嘴,搖了搖頭,“隨隨便便蹭掉塊漆,都夠再買輛車的了。”


    向茹在一旁詫異,“上個班而已,需要這麽誇張嗎?”


    勖陽說:“或許在咱們看來是誇張,但在她而言是日常罷了。”


    “不是,老師,誰看都覺得誇張,您信我,”張曉雯說,“她這不像是來上班的,像是來耀武揚威的。”


    勖陽不好說什麽,隻是笑一笑。


    並不想被說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也懶得解釋說服,沒必要。


    這些其實都是底氣吧。


    亂拳打死老師傅。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小鍾每每近乎流氓的直給也讓人直覺地想後退兩步。有強盛的底氣,就是會讓人腰杆筆直,敢要,敢表達,敢爭取,姿態高昂又從容。


    一整個上午,勖陽都在與突然爆發的負能量抗衡,苦苦與之掙紮,好不讓自己順勢掉落下去。


    她當然不是在生柯一維的氣。她甚至不知道是在生什麽氣。


    她隻是不太提得起精神。


    柯一維肉眼可見地緊張著她的反應。


    勖陽第一時間意識到這對他不公平。


    這隻是一點點小小情緒。他們兩人一直心照不宣地保護著彼此,這段感情自萌生之時就處於真空之中,從沒拎出來接受過現實的考驗。甫一冒頭,幾點雨滴飄飄灑灑,精神一凜,想來也是必然之事。


    她冒了一點點險,在向茹的掩護之下,占用了檔案室一個午休的時間,和柯一維度過了一個多小時的二人世界。


    柯一維一關好門就把她抱住。


    勖陽沒有動,就勢就倚倒在他懷裏。


    啊如果永遠在這樣一個宇宙裏有多好。安寧,清靜,溫暖,宏大。


    堅定。


    如果可以不去麵對這一層結界之外的淒風苦雨。


    勖陽發覺自己這一天的脆弱和易感,有些過分了。


    她轉過身去,也展開雙臂擁抱不會說話又不敢說話的小男孩。


    小男孩察覺到了她對自己的需要,默默把她抱得更緊。


    戀人的懷抱是充電寶。充電五分鍾,待機八小時。


    柯一維說:“我還是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


    “我不是不高興,”勖陽被他這一句問得有些委屈,扁了扁嘴巴,望著檔案室灰白的格子天花板,“我可能是……我覺得我可能是有點嫉妒。”


    “?”


    “嗯,”這委屈勁兒一上來,就很難再壓下去,“我嫉妒小鍾怎麽就能和你差不多大。”


    “啊?”柯一維哭笑不得,“別逗了。”


    “沒逗,”勖陽眼睛紅紅的,努力控製著不讓淚水流出來,梗著脖子翻著白眼想逼它流迴去,“我嫉妒她的年輕。我嫉妒她可以和你是同齡人。我還嫉妒她可以大大方方追你。”可是聲音裏的哽咽又出賣了她情緒的波動。


    柯一維聽懂了。


    “她那些有什麽好嫉妒的,”他咳了一聲,“還有,明明是我追的你。你這說的怎麽有點感覺在胡攪蠻纏呢?不帶這樣惡人先告狀的。”


    盡管還帶著哭腔,勖陽還是笑了一聲出來。


    “唉,”她歎息,“你說,我怎麽就不能再晚生幾年呢?你再早生幾年也好啊。”


    柯一維手臂用力,把她直接“拔”離地麵,像抱個小孩一樣懸空抱起來。


    “你別想這些了行不行,”他說,“我覺得我們認識得剛好,不早也不晚。”


    勖陽點點頭,手指揉著他的頭發,“對。你說得對。”


    以前她一貫信奉的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就放棄糾結,現如今忽而這樣矯情,其實自己也莫不十分錯愕。這太不像她了。


    這樣子是好還是不好呢。


    向茹敲門了,“差不多了啊,快到點了,我怕一會兒來人。”


    勖陽應了聲“好的”就扒拉柯一維的手,“把我放下來。”


    放是放下來了,但是柯一維還沒把她放開來。


    這反鎖的古舊檔案室,故紙文件特有的塵土氣息,鐵質書架一排排冰冷冷地旁觀著,窗戶外的荒地雜草野花沒人管長瘋了的樹木,略微發出一點聲音都能聽到迴音的空曠空間,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幻覺,這大概就是與世隔絕、世外桃源吧。


    武俠小說裏的藏經閣也就該是這副光景。沉靜荒蕪,幽深威嚴。收藏曆史,也見證故事。


    柯一維奇異地感覺這氛圍環境有種亂世中的浪漫。


    外界紛紛擾擾,他們把自己關在這一隅,貪戀一點點短暫的寧靜。


    勖陽被他盯得有些慌。他牢牢拉住她,不讓她動一動。


    “別鬧了,你——”


    柯一維附下身來,吻住了她的嘴唇。


    勖陽有一瞬大腦空白。血糖血壓仿佛統統降了下去,整顆腦袋沒有血液供應,要緊緊抓住柯一維的胳膊才能不暈倒過去。


    柯一維給了她一點支撐,然後又把她懸空抱了起來,一隻手抓住她的後腦勺,好讓自己吻得更舒服些。


    勖陽略微安神之後的第一個意識是,個子太矮實在是尊嚴被碾壓。


    接個吻都像被趕鴨子上架。


    第二個印象:柯一維是微微苦澀的煙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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