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陳建軍,真是人如其名。


    勖陽並沒特別留意過她家那租戶,隻記得長了一張典型的買賣人的臉,沒說話眼尾先揚嘴角先翹,有很深的笑紋。未必多好看,但足夠喜慶精明。他這兒子,真是沒隨他半分,長得方方正正,正氣浩然,嘴角緊繃,再戴副眼鏡,感覺是換了個地方又約了個領導喝茶。


    和領導說話,能輕鬆自如才見鬼了,感覺他分分鍾就要讓你進行深入的思想剖析。


    啊……無聊。


    你也不可能跟領導聊出個什麽休閑娛樂,總之就是剛下了個班又加了個班的感覺。


    勖陽忍住了嗬欠,忍不住咳嗽,好容易熬到差不多一個小時,趕緊迴家吃飯。


    母上問:“感覺如何?”


    勖陽不敢說感覺像去應了個聘。


    可是說“像領導”呢,又肯定會被彈劾迴來說事兒太多。


    那就“再走走吧”。


    不過就是這麽個普遍流程。見個麵,沒啥大毛病,也說不上多有興趣,那就再走走,直到那本就星星點點的興趣徹底磨滅。


    事情就是那麽個事情,結果就是那麽個結果。無非看時間耗了多長,耐心能磨多久。


    悲觀嘛,也是有些悲觀。


    轉天除了她自己,再沒第二份小作文交上來。仨人都倒數計時守著ddl過日子,耗過半天是半天。


    勖陽覺得有趣,也不催,隻按日程鞭打了一下聯歡會視頻製作。


    隻不過辦公室裏的氣氛明顯地沉悶了。


    柯一維日常就是靜音狀態,榮可欣和張曉雯能不鬧騰,那真是百年不遇。一屋子最響亮的是她自己的咳嗽聲。


    可憐的孩子們,區區幾百字的自我表揚就能愁得自己茶飯不思。


    磨到快下班了,榮可欣才便秘一般擠出了二百來字,好歹算完成任務了。


    “可以照你自己寫的準備一下資料了。”


    “啥?”


    “你這文裏說到的證書啊,獎狀啊,現場留影啊。迴頭整理一下帶來,做視頻要用到的。”


    柯一維表現出了空前的關注,“沒有那些怎麽辦?”


    “沒有就寫水點兒,多誇誇自己些精神思想意識形態範圍內的。”


    ……jpg覺得自己還是比較適合當好一張jpg。


    同在一個考場,有人交卷了,沒寫完的自然心如焦灼。


    張曉雯指天發誓,“老師,明天我肯定交,我真的能交。”


    “必須能交啊,不然我的活兒就都給你了,”勖陽虐小朋友虐得很愉快,“不過你也不用趕,質量更重要,寧可多點,不能太少。因為交了也不見得合格,文字合格了也不見得視頻資料能完美配合,都配合上了配音還得再砸幾遍。總之就是輕裝上陣吧,做好鐵杵磨成針的心理準備。”


    這日子真心沒法過了。


    區區兩三天,張曉雯交稿的時候,已經形容枯槁,好好一枚軟萌少女掛著倆黑眼圈,慘不忍睹。


    就剩柯一維了。


    柯一維到底還是個挺老實單純的孩子,自知淪為學困生,一整個上午看見勖陽都眼神閃爍。


    勖陽存心想逗他久一點,也故意不提,讓他自己去嘀咕。


    她也知道這天他該上最後一次課,他心思早就飛到畫廊去了。


    不知道最近他發生什麽事,輸出量很高,每天都有作品發布,每幅質量都還不錯,推薦和熱度都居高不下。


    搞藝術的人兒,靈感閃爍的時候往往都處於生活中的重要節點。作品的精神和人的狀態是相通的。


    有時候是一致,有時候成反比。越是困頓,作品越是出色,也很諷刺。


    不知道柯一維目前是走到了哪條曲線。


    這幾天太忙,並沒有很多機會說上話。但一有旁人在,他倆的“小維”和“姐”就喊得特別大聲,好像要特意強調一下,撇清關係,各自明哲保身。


    這個發現令勖陽心裏很不是滋味。但她也捋不清楚到底是什麽原因。


    總之就是,挺低落的。


    不過本也不是什麽理所應當的期待。


    勖陽時常就處於這種奇怪的矛盾中。


    午飯後,柯一維第一個迴來,“姐。”


    勖陽抬起頭,“嗯?”


    “我一會兒——”


    “噢,我知道,”勖陽知道他要說什麽,“你去吧,沒事的。”


    柯一維衝她抱了抱拳,趁榮可欣和張曉雯還沒迴來迅速溜了。


    勖陽也不是對他格外開恩。隻是本來就是午休時間,自由支配,沒人規定必須就得在辦公室裏拘著,隻要自己的活兒幹完了,又不影響下午上班,她何必管他去幹什麽呢。


    柯一維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為人處世不張揚卻說得上講究。之前幾次都沒給組裏添過麻煩,並不差這最後一次。


    蘇忠義難得溜達了上來,“誒,柯一維呢?”


    “我讓他出去買個部件,”勖陽說,“您找他有事?”


    “他那兩盆花有點發蔫,我本來想讓他自己去看看的,我也不敢擅自伺候,迴頭再讓我給養死了。”


    勖陽覺得這誇張了,“剛搬走三天就蔫了?這花難不成還挑風水?”


    “我看有可能,舍不得你們屋,”蘇忠義問她,“他說你花粉過敏?這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毛病?”


    勖陽哭笑不得,“並不是,我這些天咳嗽得厲害,大夫說我可能有過敏症狀,他就理解為是花粉過敏了。他居然還跟你也這麽說,這孩子真是有意思。”


    蘇忠義樂了,“那他大概其隻知道花粉會過敏。”


    不是,他還知道自己也可能是過敏源。


    張曉雯聽得眼睛裏冒星星,“所以說我維哥真是個大暖男,多體貼多溫柔,怕您咳嗽難過,趕緊把花搬走。”


    勖陽心想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語氣是怎麽迴事,“別胡說,懲罰你去樓下把花接迴來,別放在蘇老那裏礙事了,讓柯一維自己伺候。”


    蘇忠義嘿嘿一笑,“曉雯子也說得沒錯,確實挺體貼的哈。”


    勖陽無奈:“我也是服了,人家這是屬於有眼力見兒,咱能別說‘體貼’這種特別惡心的詞兒嗎?”


    “體貼就是體貼呀,怎麽就惡心了呢?”張曉雯眨眨眼,“我們可心兒同學也體貼。體貼是一種美德,中央空調必備,是不是榮可欣?”


    榮可欣無辜躺槍,“不是,你好端端說話為什麽要帶上我?”


    “習慣了,和你培養出了革命友情。”


    “大可不必。”


    氛圍本來非常輕鬆愉快。


    勖陽看看時間,兩點半了,柯一維還沒迴來。


    兩條微信。


    jpg:我今天可能迴不來了。


    這話說得如此恐怖,勖陽頭頂一隻小黑鳥飛過。


    她問:……什麽情況?


    jpg:家裏有點事,我得趕緊迴去。


    既然是說家裏的事,那就確實沒辦法了:你請假了嗎?需要幫忙嗎?


    jpg:我跟陸總請假了,不用擔心,沒什麽大問題。


    jpg:就是那個文,我可能要晚點才能交了。


    這個時候還催債,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勖陽安撫他:沒關係,你專心處理事情,那個後麵再說吧,來得及。


    雖然她隱隱有種此事並不簡單的直覺,可是又沒有證據,隻能由他去。


    輕易他不會這樣,一定是有急事需要解決,她相信他。


    勖陽點開第二個小紅點。


    陳建軍:今兒晚上見個麵好嗎?


    ……心情立刻惡劣到極點。


    提前約見是基本禮儀,至少一天是底線。想約晚上見麵,當天下午征求意見,關係親近無所謂,隻見過一麵而已,這也太過臨時起意了。


    很多禮節規矩,未必有人教,靠自己摸索。可世人最擅長慣壞自己,拿粗魯當真性情,拿無知當有趣,卻拿講究當矯情。


    那所謂不“體貼”的,想必就是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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