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從一種狀態中抽離,並不會大張旗鼓昭告天下。可能隻是默默獨自走一個儀式,然後告訴自己,可以了,結束了,忘了吧,往前走。


    成年人也有很多可笑又可悲的不得已。比如買個醉都要挑好日子,保證轉天不需工作,可以放下一切睡到天昏地暗。


    這奇怪的成年人的世界,令少女多難堪。


    這頓酒喝得並不痛快。


    大概是由於一時理不清鬱結何來,隱約意識得到可又無法坦誠表達,略微觸碰得到症結但也明知根本無解——總之是懷著難以宣之於口的心事,喝了一晚上的悶酒。


    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卻也談不上有什麽問題要解決。


    那“問題”甚至本就不該存在。又湊巧借著前任的一些風絲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掩蓋過去了。


    隻是換了一夜好眠。


    勖陽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母上見她醒了,自動觸發念叨機關,“女孩子家的,在外麵喝酒,還那麽晚迴家,你是要瘋了吧?你們領導都知道你們一個個的瘋成這樣嗎?太不像話了……”


    勖陽迴著向麻麻的探問信息,應付著自家麻麻,“媽,我又不是小孩了,晚點迴家至於的你說這麽多嗎?”


    “你豈止不是小孩了,你都奔四了!你要是有個對象管,我用跟你廢這些話?”


    中年少女的煩惱就是怎麽都逃離不開這個話題。


    還是狗子好,隻要見到她就很開心,不會管她有沒有對象。


    她充分懷疑盧英女士的弱小可憐無助都是專門用來整她的,伊明明能一口氣絮叨到她吃完午飯,歇了一會兒睡個午覺還能接著絮叨,這也不是等閑能做得到的。


    她不行。她多說兩句嗓子就不爭氣,連連咳嗽以示抗議。


    盧英女士一邊叨叨一邊給她找藥,“就說你自己咳成那個樣子,還要去喝酒,這不是玩命嗎?你也真夠可以的。你們那同事也都喝嗎?這不都成了酒鬼了嗎?”


    勖陽一向喝啤酒如喝水,雖也不知這喝酒和咳嗽之間有什麽關聯,不過許是盧英女士的碎碎念頗為催眠,吃了藥又一頭躺倒,直睡到晚飯時分。


    總之就是不太想清醒,似是借著睡眠逃避些什麽事。


    母上隻道她是身體不適,“你那咳嗽沒有十天也有半月了,要是實在不行咱們去醫院看看吧?”


    “沒事,咳嗽而已,”勖陽漫不經心,“我天天挺忙的,哪兒有功夫去。”


    母上隻覺豈有此理,“忙成什麽樣都沒功夫去看病?”


    “最近活兒多,我組裏孩子們都還小呢,還沒帶出來。”


    “你以為人家離了你都沒法活啦?再小也不是繈褓孩子,怎麽就得你手把手帶著呢?”母上嗤之以鼻,“什麽人什麽命,你就是勞碌命,自己作的。”


    這話乍聽不入耳,可越咂摸越對啊。


    在東院忙得人仰馬翻,到了西院是舒服了幾日,接著也還是日複一日四爪朝天。好像有些變化,又根本一切如常,仍然是忙的忙死閑的閑死。原來不是東院永遠忙而西院全員種田療養,根本是個人的體質問題。


    這個發現讓勖陽陷入了對職業生涯短暫的絕望。


    一看手機,積壓了任贏贏大姐姐十幾條微信,真是狂轟濫炸。


    “開新團購了,百合玫瑰小雛菊,買嘛?”


    “上迴說的那個香水有家工廠能拿貨,你要嗎?”


    “我們組裏一起買襪子了,你要不要?”


    ……這位大姐姐畢生的愛好有二,一是花自己的錢,二是想方設法忽悠她一起花錢。


    勖陽無奈:親,你要不考慮自己拉個群帶貨吧?您這商業奇才,隻專注於幫助別人掙自己人的錢,可惜了。


    任贏贏迴了一串狗頭:您從昨兒晚上一直處於失聯狀態,這是村裏剛通網嗎?


    勖陽:我剛睡醒,昨天晚上在外麵玩,到家晚了。


    對方冷不丁甩過來一張照片並配合吃瓜表情:是和這個小哥哥在外麵玩嗎?


    勖陽扶額:您是不是覺得這麽逗著特好玩?


    任贏贏:是啊


    勖陽:為什麽對一張親子合影這麽感興趣呢?


    任贏贏:什麽親子合影,這明明是某偉狗仔隊經典偷拍視角啊


    任贏贏:我這幾天就靠這張照片活著了好嗎?


    越說她就越來勁,勖陽選擇不迴應。


    任贏贏的好處就是很有眼力見兒,馬上轉移話題:昨天下午夏婷特別亢奮,一整條樓道都聽見她在唱歌兒,是不是虐你們虐高興了?


    勖陽:她還不就是那樣。沒啥好說的。反正合作完了就完了唄。


    任贏贏:那可不好說。她這一迴來滿麵春風的,我們都看見她在太妃辦公室裏紮了半天,不知道捅咕什麽呢


    要是天天都需要在意夏婷之流憋著什麽壞,真的是什麽都別幹了。


    勖陽一邊聽著任贏贏劈裏啪啦念叨近期東院的八卦,一邊開了電腦漫無目的地刷網頁。


    近期勁爆新聞,怎麽可能少得了楚波同誌呢。


    楚波真不愧是蟬聯多年的中老年婦女偶像,地下票選最想得到的女婿第一位,東西兩院頂級流量,他的分手新聞估計已經成為全國皆知的秘密。


    無論什麽性質的單位,隻要有大姐小妹大姑大姨,緊盯著各位未婚或失婚人士的動向,茶餘飯後墊墊牙,閑來無事保個媒拉個纖,都是日常主要交際(衝突)內容。


    任贏贏不比向茹委婉,她本來就是個火爆脾氣,又熟知他們戀愛的始末,像“楚波分手後會不會和勖陽複合”這樣的小猜測舉凡被她聽到,都被當場掐滅,狠摔在地用腳碾死。


    任贏贏:我就都替你迴應了,你沒有意見吧?


    勖陽:沒有沒有,舉四爪讚成。


    她雖然並不介意對好友的義氣之舉多讚揚幾句,不過為了自己耳根清淨,還是把任大姐的語音都轉了文字。


    不然被她家那老母親聽見蛛絲馬跡,她這一晚上就別想安生了。


    任贏贏:不過說真的,你是下定決心不再和他有牽扯了嗎?


    勖陽不假思索:他如果還要點臉,也不會希望和我還有牽扯的。


    這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疑慮。


    任贏贏:噢,我主要是怕我一衝動好心辦壞事。


    勖陽:您大可不必。


    任贏贏:嗯,要我說,你就是想再找,也得照著這照片上這位的條件找才差不多


    勖陽一串咳嗽就給嗆了出來:你跟誰說?!


    任贏贏非常無辜::我沒說啊,我就是這麽想啊


    任贏贏:你至於這麽激動嗎


    任贏贏:你這是不是做那啥心虛?


    看來要讓這大姐姐把興趣轉移開來還需要時日。


    盧英女士送了水進來,“又咳嗽,又不喝水,我要不給你送到眼前,你是不是就一晚上都幹著?”


    勖陽不言語,態度良好地把杯子接過來。


    身邊女性朋友都有絮叨這一特異功能,她早已深諳與此族群和平相處的訣竅,那就是有來言,勿去語。或許不能立刻阻住話頭,起碼不會扇風添柴,把絮叨催化成控訴。


    不過這次沒起作用,她那老母親並沒馬上離場,反倒坐下了。


    不祥的預感。


    “明天真的不去醫院?”盧英問,“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去看看。”


    “行,那就去。”


    “就是啊,也不費工夫,又不耽誤你工作,要不我總是不放心。”


    “行。”


    老母親把日程安排得明明白白,“明天上午就去,迴來正好咱們去老房子那邊收房租。”


    老房子已經非常舊了,好在是低樓層,地點也不錯,租金還算理想。租戶是一家外地人,租了樓上樓下兩套房子,樓上的那套自家住,樓下勖陽家的那套用來做生意。


    當初簽約的時候這家並沒給勖陽留下什麽好印象,蓋因商人重利,咄咄逼人,要不是中介出來轉圜,她甚至不想做這單生意。不過看在錢的份兒上,後期合作也還算愉快,也就去去吧。


    老房子實是破舊了。但住了十幾年,到底見證了全家從困苦漸緩的過程,溫柔安放著一家三口半艱難卻知足安樂的歲月。再修修補補,也是守護勖陽的堡壘,最安全也最溫馨。


    每個女孩都有自己的城堡,無論她是否會成為公主。


    老房子在迴憶中的意義,是“圓滿”,是“團圓”。是tvb的經典台詞,“一家人齊齊整整”。


    盧英對舊居難以割舍,好在離得近,遛狗時就順路過去看一看,因此和租戶一家還算熟悉。勖陽從簽約之後,倒是沒露麵幾次。她忙著工作,盧英雖也是一直被妥善保護著的小女子,後期裝修之類也隻能硬著頭皮自己去交涉去盯現場。無可指望,各人都有各人必須要擔負的壓力。


    母親比她進步更多。


    想到這半年多來,母親由一個凡事不愁的開心小婦人悄悄蛻變成挑起家務重擔的頂梁柱,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擔負了許多瑣事,勖陽不是不難過的。


    不忍,愧疚,以及自責。


    她以為調至西院,工作上的壓力就可以略微卸下一些,卻沒想到勞碌命到哪兒都是勞碌命。她自問對待工作絕未像以往般狂熱,可到底還是連累得母親年事已高,還要為家事辛苦不堪。


    租戶做了個小飯店,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擠在十幾平米的店麵裏。大人忙著顧店,孩子在角落的餐桌上寫作業,操著鄉音大聲唿喝,擁擠又熱鬧,正是最撫一顆疲憊心的人間煙火氣。


    勖陽有一瞬間心灰意冷。苦苦鑽營,碎銀幾兩,多與少又有何區別。這樣親熱的家庭感,恐怕卻要等到下輩子才能再擁有了。


    不如狠下心,轉個身,洗手作羹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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