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一維愣了愣。


    他年紀資曆比大多數人都輕,習慣了被人叫孩子一樣叫“小維”,向來沒什麽特別感覺。可是她忽然這麽叫他,當下就難免不知所措。


    剛組隊時,倒是被她叫過兩三天“小維”。一群人都在的時候,要麽就是“柯一維同學”,要麽就是“jpg先生”;隻有兩人的話,要麽就敲敲一號和吳老二做對話的開場白,要麽索性就什麽稱唿都沒有,有事說事,開門見山。


    也不完全是。如果有外人譬如領導在,也還是叫“小維”的。像所有比他大的那些女同事一樣,溫言軟語,像姐姐叫個聽話懂事的弟弟,像上級招唿下級,挑不出錯也,沒有其他。


    哪裏有“錯”可挑呢?有什麽“其他”呢?


    他理所應當地認為,沒有別人的時候,實在無須沿用對付外界那一套虛文假醋,可以放下套路,摘掉麵具,更加親近,可能也可以卸除一些心防,比如——


    比如夏婷的那句“看不出歲數”。


    可為什麽這要是“心防”呢?


    單純的同事或朋友,何須考慮條件。又不是招聘,也沒想拜把子。


    柯一維忽然有些迷惑,他發現不太能把這個心理活動給自己講通。


    怎麽說呢。好像是被她給,推開了。


    推遠了。


    她用一個稱唿暗示他,客氣點,別靠近。


    唐筱鯉發來微信:到哪兒了?


    柯一維靠在窗邊。封閉空間,難免憋悶。


    他迴複女友:很快下車。


    唐筱鯉:我已經到了,出車站就能看到我啦!


    柯一維迴了一個乖巧寶寶“ok”的表情。


    高鐵雖然舒適,但到底是一直枯坐,兩三個小時過來,抵達時已經晚上九點多,困倦難當。


    出了車站,燈光炫目,看唐筱鯉都有點模糊。


    唐筱鯉撲過來挽住他胳膊,“怎麽樣?高鐵感受如何?”


    “還行,有點無聊。”


    “你大少爺也應該偶爾體會一下我這旅途勞頓的感受,”唐筱鯉戳著他胸口,“怎麽不開車?”


    柯一維大力睜了睜眼,“今天有點累。”


    “那巧了,我今天也有點累,”唐筱鯉把頭靠在他肩上起膩,“我老板飯局剛散場,我雖然沒喝酒吧,可也煩得夠嗆,所以我就沒開車,咱們打車走吧。”


    柯一維並沒聞到她身上有觥籌交錯留下的異味,可以想見她是返迴家去換了衣服才來接站的。


    她為了見他,擠出時間也要讓自己清爽漂亮。因為重視與他的見麵,便不願稍有敷衍。


    柯一維當下心裏便軟了許多,把女友攬入懷裏,當街抱了好一會兒。


    唐筱鯉笑,“好了吧,太熱了,你身上都是汗。”


    柯一維並沒馬上放開她,“你吃飯了嗎?”


    “剛才吃了些,不過飯局哪裏是吃飯的地方,”唐筱鯉隻好迂迴勸說,“你坐這趟車,肯定來不及吃飯,咱們先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


    她那大型犬一般的男友還是冒著汗濕漉漉抱了她許久,仿佛要從她身上汲取些力量似的。


    二人之間,她是黏人的那個。他能有如此依戀的時刻,可是不容易。


    柯一維這一天奔波忙碌,確是倦了,吃著飯都止不住嗬欠。


    唐筱鯉在這一頓飯的功夫裏,電話接了三個,打出去六個,他一碟子麵都吃幹淨了,她麵前那盤水果沙拉還沒怎麽動。


    他問女友:“平時就這麽忙嗎?”


    “是呀,不過最近是忙些,我們在談的這個項目很磨人,甲方太難伺候。你是不知道,我好幾次被灌的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他們還不鬆一點口。我這好酒量就是這麽被練出來的。”


    唐筱鯉說得輕描淡寫,甚至還帶一絲興奮,柯一維聽得卻不是滋味。


    “必須這樣嗎?不喝酒不能談?”


    唐筱鯉似聽到幼兒的天真之語,“我就是幹這個的呀,應酬自然要喝酒啦!飯局談生意,自來是這樣的嘛。你是心疼我,還是不放心我呢?”


    柯一維知道她說的對,可嘴拙表達不出準確的意思,“我知道,可你畢竟是個女孩子,在外麵喝酒太不安全。”


    他哪裏說得過靠“談”掙錢的女朋友。


    “女孩子也得上班呀,這隻不過是我工作內容的其中一項,沒什麽特別,我應付得來,也能保護好自己。那你們單位要做什麽事也分男女嗎?不是吧。”


    唐筱鯉話鋒一轉,“好啦,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無論你是心疼我呢,還是不放心我,我都很開心噠,說明你是把我放在心上的,我明白啦。”


    她日漸老練,表情管理非常到位。不管是在爭辯還是撒嬌,臉上的笑容都甜美明媚,紋絲不動。


    柯一維莫名想起前天錄彩排時,勖陽悄悄和他說:“你看台上那些孩子,一上場馬上換了張臉,笑的幅度都是一樣的,一定是訓練過。”


    她開他玩笑:“你做得到嗎?”


    他說:“我可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她歎息,“其實能做到這個,也是了不起的情商吧。隨時能笑,多不可思議。”


    他的女友就是這樣了不起,情商極高,不可思議。


    “你最近工作怎麽樣?”唐筱鯉換了個不太走心的話題。


    他也順著下來了,“還不錯。”


    唐筱鯉得到了一個意外的迴應,“那看來是相當不錯了?”


    以前說到工作,她滔滔不絕眉飛色舞,他都隻有一句話,“沒什麽可說的”。


    他那工作聊勝於無,舒舒服服熬退休,確實也乏善可陳。


    “沒什麽可說的”說出了“還不錯”,那想來不是一般程度的進步,簡直可以說是飛躍了。


    “你是說你那個拍片的工作嗎?”唐筱鯉認為需要確認一下,免得接下來聊錯方向,“還是說你的畫?”


    “就是正常工作啊,最近忙起來了,有了點實質的事兒幹,倒還挺有意思的,”柯一維沒注意到女友的心理變化,兀自說得開心,“不過畫也算吧。我不是和你說了嗎?我上了一期課,收獲挺大的,這些天也在調整畫法。”


    這愉悅與興奮溢於他言表,就好比藍忘機忽然變成了話癆。


    他們很少聊到工作。家境都不錯,上班自然不為養家糊口,總得滿足點更高層次的需求。


    唐筱鯉當初選擇獨身在異地闖蕩,除了她確實適合且喜歡這專業,也為實現自我價值。既然她有足夠試錯的資本,而身後盡是退路,那麽為何不放手大幹一場,專注去享受拚殺事業的快感?


    柯一維是另外一種活法。既然不必為五鬥米折腰,又遲早要“繼承家業”,殊途同歸,那麽為何非要大費周章去撞南牆,不如盡享良辰美景,及時行樂。人生苦短,隻需要在喜歡的事情上花時間。所謂工作,那也不過就是個工作吧。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直到唐筱鯉發覺男友的悄然變化。


    他“認真”了起來。


    異地對感情的考驗確實嚴峻,到底做不到深度浸入對方的生活。有誰來了又去,有什麽難題又怎樣解決突破,若無法趁熱與他分享,再見麵時也就懶得再去複述。話說從頭,也是耗神的。


    耗神,且無任何意義。那不是分享,那是訴苦。再咂摸咂摸,怕是會嚐出些微哀怨。於是不如巧妙繞過,心照不宣。


    隻說今天天氣真好,不涼也不熱,你穿了件沒見過的衣服,但還是一樣的好看。


    多年來都是這樣度過的。大部分時間自己苦捱,能相對的片刻專心陪伴。惜時如金,不覺有異。


    若沒有足夠厚實的基礎打底,這太過柏拉圖的戀愛實在太難維係。


    愛得很純粹。


    愛得很無用。


    唐筱鯉時常陷入一種奇異的矛盾。她一方麵深信不疑這感情將去向何處,一方麵又承受不得一分一毫的風聲鶴唳。


    她有女人的私心。她希望柯一維總像四年前那樣,安靜地等待著,隱忍地掛念著,專心地心疼著她。心平氣和,不曾改變,不能改變。她再怎樣追逐,迴頭看到的還是最熟悉的他的樣子,她才感覺安全。


    而她的不安,就是此刻了。


    “怪不得你最近常常不迴我,原來是在忙工作,”唐筱鯉挑了根菜絲兒,蘸著沙拉醬放嘴裏,“我還想你這是對我審美疲勞了,還是移情別戀了呢。”


    柯一維忙安撫,“不是不是,最近確實忙,一開機就看不了手機。”


    “我也忙啊,那我還不是忙裏偷閑給你發微信嘛,”唐筱鯉耍起小女孩脾氣,一控訴就不可收拾,“以前你都秒迴我的。現在什麽意思,工作忙了不起啦?事業上升期就不管我啦?還打發阿姨替你接電話,你可以了啊你柯一維。”


    柯一維自知理虧,也說不出什麽來,隻有施展順毛大法,坐到女友旁邊去擁抱安慰。


    唐筱鯉知道他不會說謊。寧可不說,也不會瞎說。她方才那一通發泄,不知是哪一條就說中了。


    都說兩人戀愛久了,很多細節不會計較,因為有足夠安全感。


    可她沒有。無論表麵上多雲淡風輕,若無其事,但她自知那是在粉飾太平。


    人都是了解自己的。


    “其實,我也想問你,”她轉頭看著他,“你會希望我迴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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