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隋龍祖搖頭晃腦的念誦,張天師身上青光隱隱,與天遊子也就是他的首席大弟子趙公明身上所泛起的那一層紅光一起緩緩向外發散,相互纏繞,相互滲透,形成了一幅幅變幻莫測卻又美輪美奐的畫麵,有小橋流水,有楊柳春花,有牧童短笛,更有繾綣纏綿的花前月下。


    不知不覺中,這些洋溢著濃重的感情色彩的人類世界特有的畫麵逐漸蠶食了整個大殿,將那些文臣武將、鬼魂僵屍、人皮燈籠、女屍燭台全都包裹其中。刹那間,整座大殿上戾氣盡消,從一座陰森汙穢的人間地獄,慢慢化成了春色滿園。隻剩下猶自沉迷的殺神張獻忠還被一股若有實質的黑氣所包裹,與周圍的景色極不協調,格格不入。


    等到隋龍祖一首情詩念完,還沒等張獻忠迴過神來,就見張天師忽然揮動手中的五帝銅錢劍淩空一劃,虛空中忽然憑空出現了一個不知其深的大洞。這大洞之中樂曲悠揚,幾乎每個人、每一隻鬼魂和僵屍都從這大洞之中看到了一副自己最為向往的景象:或是悠悠田園,或是美人如花,或是情郎微笑,或是亭台樓閣。總之每一個有意識的生靈,都在裏邊尋找到了自己內心深處最美好的理想所在——一個終極的夢裏家園。


    所有的鬼魂、僵屍、人皮燈籠,甚至包括了那些女屍燭台、童男童女身上都煥發出了生命的光彩,張天師嘴裏念念有詞,大殿上所有的生靈都在一刹那間飄然而起,向著那個大洞之中飛了進去。若不是天遊子極力維持,使九尾火狐、官帽巨蛇、隋老太爺保持著內心的一點清明,躍躍欲試蠢蠢欲動的它們,恐怕也早已被這樣一個無所不包的大千世界給吸引了進去。


    一個原本幾乎是無解的冥火結界,居然就這麽被一首酸詩給輕易破解,雖說這裏邊有著張天師的無上道法作為後盾,但這樣的一個結局,還是將天遊子他們看得目瞪口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道之為用,未可拘泥,天生萬物,情之一字而已。張天居,你明白了嗎?”


    張天師口不動,身不搖,但一縷輕妙的聲音卻清晰無比地傳入了天遊子的腦海之中。天遊子慧根深厚,聞言之下頓開茅塞,對於以前的一些關於道法、關於修行上的滯澀之處頓時融會貫通,從此也算是真正踏入了大道之門。


    一縷明媚的月光忽然透過雲層照射到了剩下的所有人身上,天遊子猛地發現,眼前哪裏還有什麽大殿?哪裏還有什麽天坑?這裏隻是一口幾近廢棄的水井,腳下那一片廣袤的藍草地,隻是布滿了井底和井壁的一層苔蘚而已!而對麵張獻忠腳下的那一張奢華無比的黃金龍床,也隻不過是一隻鏽跡斑斑的鐵質水桶,此時的張獻忠滿麵痛苦,周身的肌膚正在片片剝落,逐漸露出了青白脆弱的骨骼。


    張天師歎息一聲,聲音裏充滿了悲天憫人的無上慈悲:“張獻忠,你的帝王夢、鬼王夢做了幾百年,如今繁華落盡,總該豁然夢醒了吧?!來來來!隨我來!走吧!走吧!從你來處來,到你去處去,此處梁園已成空,山間荒塚才是家!”


    枯井中青光閃動,彩雲暗生。雲霧繚繞之中,張獻忠高大魁梧的身軀逐漸委頓成泥,然後一個虛幻的影子漸漸從地上站了起來。它向著張天師倒身下拜,聲音淒苦卻又透著解脫之後的輕鬆:“祖師在上,張獻忠困於殺戮數百年,自認為一代殺神,足以控製天下萬靈,其實隻是被自己的一腔戾氣所困,被自己殺戮過的無數冤魂所挾持而已。今日得蒙祖師救拔,甘願從此放棄飛天僵屍王之身,在祖師座下做一名看門弟子,不知祖師肯收錄否?”


    張天師微微一笑,突然又說了一句粗話:“他奶奶的廢話!老子要是不想收你,早把你貶入九幽受苦去了!你以為憑老子跟九殿閻羅之間的交情,還做不到這一點嗎?!廢話少說,快跟老子走吧!這後邊的事,就交給張天居這小子去做吧!也算是為我龍虎山一脈積攢一點功德。”


    說完伸手將身上的那一襲八卦仙衣輕輕一揮,宛若一片黃雲般在張獻忠身上倏然拂過,地上的泥土中倏然又站起一位身披鎧甲的將軍肉身,他橫劍一拍,那個虛影一個踉蹌與肉身合二為一,呻吟一聲,緊接著周身骨骼發出一陣‘劈裏啪啦’的爆響,目射精光,一位飛天僵屍王又重新現出了身形。


    張天師迴頭將五帝銅錢劍往天遊子手中一拋,不再說話,手一指,光滑的井壁上出現了一道窄窄的小門,倒背著手施施然走了進去。身後,飛天僵屍王張獻忠、武聖關羽、還有從天遊子元神靈體之中脫離出來的趙公明都笑嘻嘻地向天遊子他們打了個招唿,在他們目瞪口呆的目光注視之下從小門裏魚貫而入。


    小門閉合,眼前還是那一口逼仄的枯井。


    冥火結界沒了,殺神張獻忠沒了,漫山遍野的鬼魂僵屍沒了,但眼前這口莫名其妙的枯井卻顯然還不屬於天遊子所在的那個時空。天遊子苦笑一聲,用手在手腕的紅繩上輕輕拉動,官帽巨蛇和九尾火狐身形閃動,也在刹那間消失了蹤影。


    這時候,沉浸在自己的愛情世界中的隋龍祖和美菊終於迴過神來,隋龍祖笑嘻嘻地衝著天遊子和隋老太爺躬身唱了一個肥諾:“二位鬼大爺,今天這事,多虧了你們倆了!要不然,俺的美菊可真的活不成了!沒了美菊,俺也活不成了,所以說呢,你們倆是俺的救命恩人,不不不,是救命恩鬼,俺先在這裏謝過了啊!不過,這枯井這麽深,咱怎麽才能出去呢?”


    天遊子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也不理他,迴頭對隋老太爺說道:“老爺子,這井呢,出去不難。不過,咱們在這邊耽誤的時間好像也不少了,後邊的事情,咱是不是快點看個前因後果,然後趕緊迴去?”


    隋老太爺點頭如搗蒜:“中!中中!咱們先出去再說!”


    天遊子和隋老爺子此時都是魂體,意念到處,已經悠悠然站在了井口之上。天遊子伸手將井台上的一根井繩垂下,然後又在手腕上的紅繩上輕輕一拉,眼前景色變換,突然間滿耳嘈雜,周圍出現了一座似曾相識的村莊,還有一群腦袋後邊拖著長辮子、高舉著火把群情洶湧的鄉民。


    眼前的這座建築非常熟悉,門楣上的幾個大字更是相當熟悉,白底黑字:隋氏祠堂。結合了隋老太爺的身份,天遊子幾乎不假思索,就已經明白了眼前就是百餘年前的羊犄角村,這座建築,無疑便是羊犄角村正對隋德昌新家的那座隋家祠堂了。而這些顯然激動異常的鄉民,不用說就是羊犄角村的清代先民了。


    熊熊的火把照耀之下,一個發辮花白留著山羊胡的老者拄著拐棍,在幾個青年後生的攙扶之下站在祠堂門前高高的台階上,麵色沉鬱,看著祠堂門前激動的人群沉默不語。


    人群中,剛才在井底還意氣風發的隋龍祖此時滿臉憔悴,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原本魁梧挺拔的身子也顯得有些瘦弱佝僂,好像突然間老了許多。


    在他的身邊,挺著大肚子的美菊一臉驚恐,竟然是被五花大綁著直挺挺地跪在眾人麵前。雖然這樣的一種結果早在天遊子意料之中,但此時真正見到,他還是難免覺得心裏一陣難過——七陰絕脈的女子,在人類世界之中確實屬於一種異類,就算說她們是妖孽也並不過分。自古以來,那些傾國傾城禍國殃民葬送無數帝王的女子,其實無一不是美菊的同類。隻不過,天生七陰絕脈並不是她們的錯,天生狐媚顛倒眾生也不是她們的錯——如果沒有世間男子的肉欲貪念,她們的存在是不是也隻是一道美麗的風景?如果沒有世間男子的利欲熏心、權柄欲望,就算她們貌美如花,又豈會一笑而傾城,再笑而傾國?!


    然而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當男人們自覺無法控製自己的欲念而犯錯甚至即將犯下更大的錯誤之時,往往就會將這種錯誤的根源歸咎於女人——如果沒有這種誘惑,又怎麽會有競爭?如果沒有這種競爭,我又怎麽會犯錯?!這一切錯誤的根源在於女人,這類女人屬於妖孽。那麽既然是妖孽,自然就應該鎮壓!


    果然,從周圍那些鄉民七嘴八舌的叫囂聲中,天遊子很快就聽明白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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