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溫熱的水滴無聲地落下,潤濕了他的麵頰。“小連義,你總閉著眼睛幹啥?是把我忘記了嗎?還是根本不想看我?”


    那是小表嬸的聲音,透著刻骨的幽怨和哀愁。那一瞬間,張連義仿佛看到了那座小巧精致的農家小院,月白風清,一個嬌俏的人兒在夜風中倚門而望,因思念而生的寂寞一如這搖曳的蘆葦蕩般無邊無際,星際流雲下,春風夏雨秋嵐冬雪,這一切甜美的天工又如何?心事已枯黃,放眼望去,處處便是哀鴻遍野。


    張連義心裏忽然升起了無盡的酸楚和甜蜜,他鼻子一酸,竟差點流下淚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何況是如此紅顏?有人疼,有人想,人生如此,夫複何求?自己還有什麽放不下、看不開的?‘一晌貪歡生如許,三生孽緣情似癡。’佳人不負,我又何避刀斧?


    他猛地睜開了雙眼。


    眼前是一張盈滿了哀怨的俏臉,宜嗔宜喜;懷裏是一具柔軟馨香的胴體,深情蜜意。皮子山呢?那一對黝黑尖利的爪子和滿口的獠牙呢?鼻翼間沒有了腥臭的味道,隻剩下了那種如蘭似麝的淡淡體香。


    此處已是巫山,不知朝暮,卻有雲雨。生命的燃燒向來激烈而又迅速,雲收雨住之後,碧翠滿目,絢麗的彩虹橫過天際,總讓人留戀、把玩不足。


    張連義渾身汗出如漿,他帶著無盡的迷離抬起頭來,卻突然發現眼前的一切又發生了變化。那張柔軟的大床不見了,自己身處之地竟然明顯是一口巨大的石棺。棺頭上一燈如豆,青白的燈光從半開的棺蓋旁映射下來,光線昏暗而陰冷。


    他心裏一驚,條件反射一般猛地爬起身低頭看時,這才發現腳下竟是一副幹癟得隻剩下皮包骨的一具女屍!張連義腦中一暈,差一點癱倒在地:難道剛才那一番激情四射的纏綿,竟然發生在自己和這樣的一具女屍之間?!他腦子裏一下子迴想起了剛才的那些銷魂之極的細節,不由得一陣反胃,也顧不得害怕了,一俯身趴在棺材邊上,‘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然而就在此時,腳下的棺材底部忽然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輕笑:“嘻嘻!小連義,你咋啦?是不是昨晚吃壞啦?你看你這麽大人了,怎麽吃個飯還這麽不小心?”


    張連義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因為那個聲音不是別人,正是剛才和他纏綿悱惻的小表嬸,與此同時,一隻冰冷刺骨的手已經抓住了他赤裸的腳踝,而且,這隻手正在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動!


    張連義大叫一聲,本能地一抬腿企圖掙脫,眼睛已經不由自主地向腳下望去。


    眼前的一幕幾乎讓他瞬間崩潰:那具女屍隻剩下一層幹皮的臉竟然在笑!兩排鏽跡斑斑的牙齒之間,那條幹枯萎縮的舌頭就像是一條黑色的蟲子般不停地蠕動著,而且還探出來舔了舔嘴唇。尤為可怖的是,女屍的上半身正在緩緩坐起,由於皮膚已經和棺底石板相互黏連,在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嗤嗤’聲中,它背後的肌膚像紙一樣被撕了下來,露出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那雙剛剛還給予了他無限銷魂的手,正沿著他赤裸的身軀一路往上,眼看就要摸上他的小腹!


    張連義一聲怪叫,那聲音在他自己的感覺裏已經完全不似人聲。他拚了命地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掙開,身體一翻跳出了石棺。


    石棺之外是一座空闊的墓室,四周是清一色的長條青石砌就的石牆,高約三米。在他正前方也就是石棺棺頭所衝的方向是一座石門,飛簷鬥拱,竟是氣勢非凡。


    幸運的是,這座巨大的石門開了一條大約半米的縫隙。此時的張連義根本沒有其他想法,他腦海裏隻剩下了一個字:跑!


    “小連義,你個小死沒良心的,你跑啥?!褲子還沒穿上呢!就翻臉不認人啦?!”


    身後,石棺中那種‘嗤嗤’的撕裂聲已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咯咯’、‘哢哢’的怪聲。張連義不用迴頭就能想象得出,那很明顯就是骨骼摩擦還有骨骼與石棺相碰的聲音。最要命的是,前麵的那座石門,此時竟然開始無聲無息地在慢慢合攏!


    怎樣的銷魂能夠抵禦這種恐懼?張連義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跑吧!就算那石門背後等待他的是皮子山的鋸齒獠牙,那也總好過身後這具腐敗的幹屍!


    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識,張連義也不敢迴頭去看,他毫不遲疑地向著石門快步跑去。就在石門即將關閉的一刹那,他瘦長的身體緊貼著兩邊的石門擠了出去。


    石門轟然閉合。


    “張連義!你個死沒良心的東西!老娘那麽盡心盡意地伺候你,你說走就走,還把老娘一個人關在這裏,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快開門!開門!”


    石門後,那具有著小表嬸聲音的幹屍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大的力氣,兩扇足有一尺厚的巨大石門竟然被它拍打得轟然作響,就連整塊石牆都在簌簌發抖。


    張連義不敢作聲,不知道為什麽,他明明知道石門背後是一具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幹屍,但他心裏竟然還升起了一絲遏製不住的愧意。那感覺完全就是一個辜負了佳人深情的負心漢子,在遇到了某種未知的也是不可抗拒的危險時,將自己剛才還在繾綣纏綿的伴侶丟棄後獨自逃生了一樣。


    許久。門後的叫罵聲逐漸低落而愈趨怨毒,然後就是一陣充滿了驚悸的慘叫聲傳來:“皮子山!你放手!別咬我啊!張連義快開門!救命啊!救命啊!”


    張連義心裏一驚,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門。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眼前光線一亮,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那座石門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骷髏頭,大口張開,向著他當頭便咬。這一下突如其來,張連義根本來不及反應,眼前一黑,整個人已經被吞了下去。


    .......................................................


    “他爹!他爹!快醒醒!快醒醒!”張連義緩緩地睜開雙眼,渾身如散了架一般無一處不痛。兩張滿是擔心的臉漸漸清晰,那是強子娘還有小女兒蓮花,正站在炕前驚惶地注視著自己。


    強子娘俯下身,用手裏的毛巾為他仔細地擦拭著臉上和脖頸中的汗水。他這才突然發覺,自己周身大汗淋漓,身子底下的炕席都被浸透了一大片。


    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終於放下心來。原來,這一切隻是一場噩夢而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著強子娘笑笑,呲牙咧嘴地爬起身來,牙縫裏還不時地‘嘶嘶’抽著涼氣,顯然這一動作,身上又開始疼了起來。他看著妻子疑惑的眼神,隨口說道:“沒事,可能是昨晚做了一宿不好的夢,累著了,渾身疼,休息休息就好了。”


    這話一說,他自己也覺得奇怪起來:做夢本是一件虛幻之事,怎麽會讓自己醒來之後,依舊渾身疼痛,像是受了很真實很嚴重的傷一樣?這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啊!


    強子娘倒像是顯得有點釋然,她心疼地為他披上衣服,嗔怪地說道:“你看你,都四老五十的人了,做個夢還大唿小叫的,想把俺娘倆嚇死啊?!你看太陽都曬著腚了,快起來吃點東西,還要上班呢!”


    張連義訕訕地笑笑,起身穿衣下炕,洗完臉迴頭去拿毛巾的時候,卻突然間又愣住了。他忽然發現,身後炕洞裏變得空空如也,那塊骷髏石板,還有那僅剩的六個木人箭手都不見了,隻剩下一個空空的神龕,裏邊貼了一張黃紙寫就的‘仙’字。


    他一把拉住正在忙活的強子娘,語氣急促地問道:“他娘......那些......那些東西去哪了?!”


    強子娘顯然非常驚訝:“咦?!這些東西今天早上就不見了,俺還以為是你夜裏收起來了呢!咋會不見了呢?”


    一旁正在吃飯的蓮花扁著嘴嘟嚕著:“哼!肯定是爹藏起來了!他昨天就一直在這圍著轉悠呢!夜裏我和娘都沒起來,不是爹,還能有誰?!”


    張連義兩口子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心裏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是啊!這些東西藏得隱秘,一般有外人來的時候,強子娘都會很小心地用炕單給罩得嚴嚴實實,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這炕單下居然還別有洞天,藏著這樣一個秘密。而且,就算有人知道,想來也不會有人惦記這些看起來並沒有多少價值的東西。而且,就算有人惦記,那要想偷走也總得有點蹤跡吧?可昨天晚上直到現在,房間裏門窗未動,夜間也根本沒有聽見過哪怕是有一點動靜和異常,難道,這幾樣東西還能長翅膀飛了不成?


    一轉念間,張連義想起了天遊子,還有夜間自己所做的那個離奇古怪的噩夢。除自己家人之外,明確惦記這幾樣東西的,好像就隻有天遊子一人,而他現在仔細迴想起來,夜間的夢境中,那一扇多次出現並不斷變化的石門明顯就是那塊骷髏石板的樣子,而且,夢境中自己的背後,也好像總是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存在。至於這個影子是誰,它在自己的睡夢中起了什麽樣的作用,現在還不得而知。但是綜合這些跡象來看,好像現在唯一值得懷疑的就隻剩下了一個人:懂得道法的天遊子!


    難道,是他夜間用道法闖入了自己的夢境,然後從夢境中盜走了這些東西?這事想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卻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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