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連義吃了一驚,連忙從炕上跳下來,卻見強子娘麵色蒼白,雙目緊閉,嘴裏發出一陣陣無意識的低吟。好在那時候農村房屋裏還隻是那種略微夯實的土質地麵,並不像後來興起的瓷磚地麵那樣堅硬,所以並未受傷。


    此時的張連義還不能確認強子娘是否真的已經完全恢複正常,對於剛才的那種遭遇,依舊是心有餘悸。他警惕地慢慢走上前去,在強子娘身邊蹲下,然後試探著在她身上拍了兩下,輕聲唿喚著:“他娘,醒醒!醒醒!”


    隻見強子娘眉頭皺了兩下,似乎非常不舒服的樣子,然後緩緩睜開了雙眼。她有些茫然地看著丈夫,眼神裏竟是有些陌生的感覺。不過,她眼底的那種陰冷和暴躁卻已經徹底消失了,慢慢地,眼神裏也開始有了些許暖意。


    張連義終於放下心來,他本能地感覺,此時的妻子已經大致恢複了正常,或許隻是因為被陰魂附體的時間太長,所以腦子裏還殘留了一點別人的意識而已。


    他俯下身,慢慢地扶起妻子的身體,嘴裏盡量輕柔地說道:“他娘,起來吧!地上涼,看別凍壞了身子。”


    女人的眼睛在張連義臉上仔細地審視著,眼圈逐漸紅了起來:“他爹,我剛才......我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這是咋迴事啊?我怎麽......我怎麽躺在地上了?”


    張連義不敢告訴她真相,隻是柔聲安慰:“沒事,可能是你這段時間累著了,剛才我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你躺在地上,可能是暈倒了吧,休息休息就好了。”


    女人搖搖頭,有點踟躕地說:“不對,剛才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而且好像是和強子有關。就是......就是現在我好像什麽都想不起來了,腦子裏總像是有一些影子在晃,可是又怎麽也看不清楚。你說,強子他......強子他不會真的出啥事吧?”


    張連義忽然間有些煩躁,正想發火,但是看著妻子那憔悴柔弱的樣子,卻又有些不忍。他努力平靜著自己的心緒,這才想起了自己趕迴家的目的。看看妻子好像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他娘,我記得昨天晚上我從院子裏迴屋的時候,好像聽見你一直在說一句話,而且還叫著強子的名字。那時候,你到底是想說些什麽啊?”


    強子娘眼裏一片茫然:“我說了嗎?我怎麽啥都想不起來了呢?”


    張連義歎了一口氣,心說算了,看來妻子昨晚也就是做了噩夢之後,腦子有些不清醒吧,她說的那些話,可能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其實,雖說他潛意識裏也覺得強子可能出了啥事,卻也不願意去相信這些:強子不比虎子,雖說倔強,但是卻一直很守規矩,相比較大多數同齡人來說,應該還算得上是少年老成的那一類人,再說這次‘出伕’帶隊的栓子叔做事周全老道,有他看著,還能出啥大事不成?


    他扶著妻子慢慢站起身,想要扶她去炕上歇息,沒想到這時候女人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擺在八仙桌上的神龕和木人上,就見她突然間渾身顫抖,嘴唇哆嗦著,指著桌子上的那些東西叫了起來:“是他!是他!是他把強子和虎子帶走了!而且,而且強子還怨我不聽那人的話,所以那人就把他帶到一個很深、很黑、很冷的地方去了!”


    張連義一怔,臉上的神情逐漸冷了起來:“是嗎?他還說什麽了?”


    女人身體一僵,慢慢地向他轉過臉來,神色間已經充滿了陰狠的意味,她慢慢地把嘴湊到他的耳邊,一字一句地拉長了聲音說:“他還說,要是我們再不聽話,那人就會把我、你、還有蓮花,全都帶到那個地方去呢!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張連義並不退縮,直視著妻子的眼睛,用非常認真的口吻說道:“是嗎?!你說的這些,我確實挺害怕的。不過,你得弄清楚一點:這件事不是我在求你,而是你在求我!你想用這種手段來要挾我,不覺得有點可笑嗎?你也別跟我提什麽契約,那些東西是你一千多年前跟那個長弓簽的,跟我無關!或許你覺得長弓替你做事順理成章,因為他是你們的家仆,但可惜現在是新社會了,你們那時候的那一套,現在早就行不通了,那個什麽勞什子契約,對現在的張家人來說,也根本沒什麽效力。你想讓我幫你,那好,拿等價的東西來換!”


    強子娘嘴角下彎,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他爹,那你想要什麽啊?”神態間竟是充滿了嬌媚。


    張連義心中一蕩,一瞬間竟是有些神不守舍,他連忙把目光避開對方的臉,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別的,把以前我失去的,全都還給我!虎子、房子、財產、田地!”


    強子娘‘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爹,你好貪心啊!不過,你覺得你有資格跟我講條件嗎?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給你個夢想成真!”


    說完掙開張連義的手,一步步走到門口,猛地打開了房門。


    院子裏腳步聲響,村長和栓子叔滿臉沉重地走了進來。


    .......................................................


    按照農村的規矩,在外兇死的人是不能再運迴家裏停放的,和虎子一樣,強子的屍身隻能當天火化,然後把骨灰直接下葬,而且,他們還都不能葬入祖墳。


    看著野地裏那兩個並肩而立的墳頭,再看看身邊滿麵笑容,顯然已經有些神智失常的妻子和抱著她的大腿‘嚶嚶’哭泣手足無措的蓮花,張連義心裏一片冰涼。他不知道,隨著兩個兒子的先後去世,自己的生活還有什麽意義,難道,這就是當初那個皮子山還有後來的五爺爺曾經許諾過他的,那些‘仙主’可以賦予他的巨大好處?!


    身邊幫忙的鄉親們已經逐漸散去,早春的傍晚,風卷起去年冬日遺留的落葉堆積成滿地斑駁的淒涼,田野間暮靄漸起,風聲如泣如訴。張連義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聲伴著三個踟躕的背影愈去愈遠,天地間似乎充滿了陰森森的鬼意。


    晚飯,隻有強子娘一個人若無其事地吃著,對於白天發生的事情,她似乎無所縈懷一般。隻不過偶爾的,張連義也能從她眼裏看出一點憂傷閃過,卻總是一閃即逝。


    房間裏還是三個人,但是濃濃的哀傷卻已經揮之不去,就連蓮花那張天真的小臉上也早已看不見笑容。感受著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冰冷和娘臉上的毫不在乎,這個小姑娘似乎也能察覺到這個夜晚的不同尋常。她沒有依偎在娘懷裏撒嬌,因為她看向娘的眼神裏竟有著莫名的畏懼;她也沒有去糾纏爹,去為自己幼小無助的心靈尋求那種本應是理所當然的撫慰,因為爹身上的那種冰冷讓她從心底裏不寒而栗,不自覺地隻想遠離。


    小姑娘一個人默默地洗腳,脫衣上炕鑽進被窩,細細的唿吸中不時夾雜著一聲聲哽咽。這個小小的人兒,過早的,領會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


    張連義搬個馬紮,一個人麵對著八仙桌靜靜地坐著,不做聲,隻是一直接一支地抽煙。朦朧的煙霧繚繞著,短短的一天時間,他的臉色已經變得消瘦而又蒼白,一雙原本還算得上有神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往事如潮水般在他心裏循環往複,一幕接著一幕。


    炕上,強子娘依舊如往日一般就著昏黃的煤油燈光做著一雙千層底的黑條絨布鞋,麻線在鞋底和鞋幫之間穿過,‘嗤嗤’作響。張連義無意中斜眼看時,竟突然間怒火勃發:那雙鞋,是給強子做的!


    這樣的情形之下,一個男人、一個中年喪子的男人、一個兩年之內連喪兩子的父親、一個原本時時刻刻做著失而複得之夢的往日少爺、一個麵對著妻子從溫良賢淑乍然變得冷酷無情已如陌生人的丈夫,又如何讓他繼續保持冷靜和理智、儒雅和風度?


    張連義猛地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搶上前一把將妻子手裏的布鞋搶過來,順手拉開房門扔了出去。他瞪著紅紅的眼睛緊緊地逼視著妻子,那神情,完全是在麵對著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用一種吃人一樣的語氣,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你他媽的到底是誰?!強子已經被你害死了!害死了!你這樣虛情假意,裝給誰看?!”


    強子娘先是一愣,眼圈微紅,然而臉上的表情卻是如冰山一般的陰冷:“他爹,你這是咋了?胡說什麽啊?強子他現在好好的跟我在一塊呢!天冷了,我給他做雙鞋子穿,你幹嘛扔掉啊?”


    說完不再理他,自顧自下炕走出房門,把鞋子拾了迴來,旁若無人地爬上炕,很認真地繼續做她的針線活。


    此時的張連義幾近崩潰,他發了瘋一樣一下子撲到八仙桌前,一把抓起神龕高舉過頂,拚命地摔在地上,像個瘋子一般咬著牙,一腳接著一腳地拚命踩踏。


    神龕碎了,那張血紅的‘仙’字也被碾成了一地碎屑。


    房間裏越發陰冷起來,一如強子娘瞟向丈夫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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