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竹抬頭癡癡地仰望著麵前的男子,那張麵孔仍舊英俊得讓她怦然心動,那一雙眸子依舊閃爍著款款溫柔。隻是,為什麽你寬闊的胸膛沒有了溫度?為什麽你的眼底流露著悲傷?為什麽,你輕柔的觸摸撩不起我如雲的毛發,為什麽,我依偎在你的懷裏,卻依然有如此之深的落寞?!為什麽你不肯給我一個燦爛的微笑?為什麽你我之間仿佛隔了一道空空的斷崖?為什麽這許許多多個日日夜夜裏,你讓我獨對清風明月,苦苦遙望?為什麽,你不曾給我一個不再醒來的夢,慰我癡狂、收藏過往!


    幽怨足能刻骨,心殤豈可彌合?給我一個無怨無悔無夢的世界吧!讓我們一起沉睡,忘卻悲傷、遠離欲望,在無邊的時空中相互守望,沒有愛和恨,隻有執手相對,秋水一江。


    鳳竹忽然從陳音懷裏掙脫開來,麵對著陳音,用顫抖的聲音大聲說道:“大哥,你知道嗎?我恨你!你不知道鳳竹會想你嗎?你不知道思念和孤獨的滋味嗎?!你丟下鳳竹去了,你以為,這就是保護鳳竹了嗎?既然當初你我能夠泯滅人狐之別緣定三生,那麽這生死之間又有什麽區別?你等著!鳳竹不會放你走的,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會一直追隨。不過,既然你舍得丟下我,那麽我也舍得丟下你!你等著!看我怎麽整治你!”


    語氣中,有嬌嗔、哀怨,卻也有實實在在的怨恨。


    陳音有些無可奈何地看著鳳竹,眼神裏充滿了寵溺和愛戀。他嘴唇翕動,似乎在說些什麽,但在長弓看來,卻是聽不見一絲聲音。


    鳳竹‘吃吃’地笑了起來,語氣卻是非常堅決:“不行,這一次,我是絕對不會再聽你的。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以前咱們訂下的三生之約如何完成?!”


    陳音似乎非常著急,仍舊不停地在說著什麽。


    鳳竹的聲音卻柔和了起來:“大哥,你不要再說了,等著我就是!”


    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虛無起來,就像一個漂浮於虛空的幻境。地麵上,荒原重現,茅屋、墓穴、銅人、木人全都現出了身影。


    說完不再理會陳音,隨手抱起銅人,從它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精巧的小弩,然後小心地把銅人放到墓穴北麵一個事先挖好的深坑中,示意長弓填土埋上。


    陳音的身影隨即迅速變淡,就像一層透明的剪紙。然後,鳳竹又將剩餘的八個木人圍成一個圓圈放在墓穴的入口處,口中喃喃低語:“江上聞歌聲,弦落箭如風。手挽三尺劍,秋雨幽篁中。越女本非我,陳音亦非卿。雁落齊風下,耿耿有長弓。蘆蕩春風起,夢迴雙乳峰。”


    隨著鳳竹的呢喃聲,雙乳峰幻象開始顫動起來,就像是水麵上蕩起的漣漪。鳳竹的呢喃聲越來越快,聲音卻是越來越低,最後幾不可聞。過不多時,就見眼前的景象急速旋轉,收縮,最後化作一縷彩色的輕煙,刷地一聲鑽進了墓穴入口,隨即消失不見。而陳音那個透明的影子也化成了八條細線分別鑽入了那八個小小的木人之中。


    眼前依然是那片熟悉的荒原,月色如銀,蟲鳴聲時斷時續,就好像這一切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


    鳳竹仰麵望天,柔和的月光灑落在她身上臉上,一身柔軟光滑的長毛竟然反射著淡淡的幽光。那一對寶石般純淨的眸子中充滿了決絕:“勾踐!總有一天,我會和大哥一起迴去的!越女劍、陳音弩、‘蠡種’之書,既能興越吞吳,自然也能滅越強吳!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從認識鳳竹以來,她在長弓眼裏一直是一個柔婉中透著英氣的奇女子,就算是後來經曆劇變,身化白狐、陳音失散,她也一直是克製有加,沒想到今天夜裏她先是將陳音的魂魄分別封印,接著又表現出這種前所未有的癲狂,長弓本能地覺得心中一涼,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正胡思亂想中,鳳竹的笑聲戛然而止,隻聽她一陣劇烈地咳嗽,突然‘哇’地一聲咳出一大口鮮血,身體一軟,頹然倒地。


    長弓大驚,他一個箭步衝到鳳竹身前,正要伸手去扶,卻見她已經顫巍巍地撐了起來:“長弓,去,把我前幾天打磨好的那塊石板拿來,我有用處。”


    長弓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跑進鳳竹居住的小屋,不一會便捧著一塊造型怪異的石板跑了迴來伸手遞給鳳竹。


    雖然這段時間長弓一直和鳳竹呆在一起,但他卻不知道鳳竹的這塊石板是從何而來——建造墓穴和石棺的石材中,根本找不到和它材質相同的東西。他隻知道,鳳竹得到這塊石板之後,便將上端雕成了一個惟妙惟肖的骷髏頭,而且還在下方的平麵上刻上了許多字。具體內容他本來不知,但剛才他去取石板的時候無意中掃了一眼,發現上邊刻的正是方才鳳竹念叨的那段話:“江上聞歌聲,弦落箭如風......”


    鳳竹接過石板,不停地在上邊摩挲著,眼神迷離,低聲地念誦著上邊的文字,聲音柔曼。在長弓的感覺裏,鳳竹的念誦聲直如兒時母親的搖籃曲,有淡淡的憂傷,卻又無比讓他無比寧靜。過不多時,長弓竟然悠然睡去。秋夜的風輕柔地拂過他的麵頰,宛如母親充滿了溫情的手,讓他心無掛牽,睡得那麽酣暢安寧。


    看著沉睡的長弓,鳳竹曼聲長歎。她抬起頭,一抹華彩從口中緩緩升起,在離地丈餘的虛空中停住。那是一顆五彩的圓球,晶瑩剔透,在月光下散發著瑩潤的光澤。然而仔細望去,這顆圓球光潔的表麵上布滿了細細的裂痕,而且每道裂痕中似乎都有一根暗紅的血絲。


    鳳竹直立而起,對月禮拜,嘴裏念念有詞。這是每一個修行的狐族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功課,而空中的那個圓球,正是每一位修行者所夢寐以求的內丹。


    淡淡的月華緩緩地在內丹周圍凝聚著,隨著內丹的旋轉,像一縷縷絲線纏繞在內丹上,然後緩緩滲入其中。空中的五彩之光愈發璀璨,將鳳竹的身軀籠罩起來。


    夜色愈深,秋風更涼,但鳳竹卻宛如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許久許久。


    鳳竹忽然睜開了雙眸,那雙晶瑩的眸子裏竟然射出了兩道綠瑩瑩的光,長可盈尺,若有實質。正在旋轉不已的內丹中隨之化出一道細細的白光,直擊石板,‘嗤嗤’有聲。


    石屑紛飛中,在骷髏頭和下邊的文字中間,已經出現了一個鮮紅的月牙。她目光一動,地上的那柄長劍憑空懸浮。鳳竹咬破舌尖,便是一口鮮血噴出。血霧包裹中,那柄長劍一陣顫抖,發出一聲蒼涼的低吟,然後砰然炸開,形成了一團青紅相間的霧氣。


    空中的內丹刷地落下,閃電般圍繞著霧氣旋轉起來,越轉越快,漸漸地,那團霧氣已經完全被五彩之光包裹其中,宛如一個巨大的五彩光繭。


    就在此時,鳳竹驀地輕斥一聲,旋轉的內丹戛然而止,一柄長僅數寸的小劍‘錚’然落下,倏地沒入石板。石板上隨即出現了一幅綺麗的圖案:遠處的雙乳峰如黛如煙,一帶江流,一葉孤帆。桃林中落紅遍地、竹林裏凝紫沉淵。如霧如紗的瀑布之下,是一條五色斑斕的卵石小路,小路盡頭,有一個碧水流殤的清清水潭。


    鳳竹動作不停,雙手合抱,那顆內丹已經被她夾在雙掌之間。她渾身顫抖,嘴角血絲滲出,顯然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良久,一聲尖嘯劃破夜空,鳳竹雙掌一合,五彩幽光在雙掌之間倏然甄滅。她的身體晃了兩晃,終於無力地倒了下去。


    長弓渾身劇震,驀地從那個甜美的夢靨中清醒過來。急抬頭看時,卻見鳳竹嘴角血跡淋漓,渾身的長毛也已經完全被汗水濕透,一雙早已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緊緊盯著墓穴的方向,雖然奄奄一息,但眼底卻流露著一抹恬靜的笑意、無所牽掛的寧靜。


    長弓這一驚真的是非同小可,雖說自陳音的屍骸被送來開始,他早已感受到了鳳竹心中那種了無生趣的死誌,但他卻始終沒有想到也不願意相信這一天會真的到來。他爬起身踉踉蹌蹌地跑上前去,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眼中的熱淚又一次止不住地淌了下來。


    鳳竹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又透著說不出的輕鬆,就好像是一個背負著千斤重擔長途跋涉了許久,已經瀕臨崩潰的人,突然之間卸下了所有的負擔:“長弓,你也不要傷心難過,我這是去找陳大哥了啊!從此之後,我們倆會在自己的世界裏默默守望,再也沒有痛苦和悲傷,你應該替我們歡喜啊!”


    長弓哽咽難言,搖著頭隻是垂淚。


    鳳竹輕輕笑了兩聲又說:“長弓,我死之後,你把我的屍骸放入墓穴石棺,把這塊石板埋在墓穴和銅人之間,你要記住,這是一道門,一道隔絕陰陽的門。而這處墓穴則是絕佳的月華養屍之地,百年之後,若有人能夠破開墓穴禁製,我就能和大哥一起迴到江南。我此生不能報勾踐殺夫之仇,死後也必定要讓他的子子孫孫不得安寧!嗬嗬!嗬嗬嗬!”


    她的聲音如夢如幻,輕柔得如風似霧,但說到最後,那種刻骨的怨毒卻讓長弓也渾身冰涼,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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