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氏兄弟陷入了一種極為尷尬的境地。


    他們非常清楚,雖說自己此次圍捕行動遠離會稽,但以越王勾踐的為人來說,在他們身邊必定會有眼線存在,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兄弟倆之所以敢於在山洞後邊留一道缺口,是因為他們可以對此作出合理的解釋:按照正常的邏輯來分析,若是陳音想要突圍,他出洞之後,向南突圍相對有利。一是南有大江,隻要能衝到江邊奪到船隻,那麽順流而下一日千裏,既省時省力,又可以在空闊的江麵上發揮他無敵箭術的威力;二是洞口與大江之間是連綿茂密的竹林和桃林,他們以寡敵眾,便於隱匿遊擊。而出洞之後往北,翻過山梁便是一片廣袤的開闊地,這對於陳音來說是極為不利的。陳音有著極為豐富的戰鬥經驗,他應該很清楚自己所麵臨的局麵,也應該會作出相對正確的選擇。他們這種大張旗鼓的做法,一旦陳音從北麵逃脫,他們也能作出合理的解釋:陳音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情有可原嘛。


    然而,他們兄弟倆也實在是沒有想到,陳音豐富的戰爭經驗此時倒變成了一種障礙。一旦雙方接觸,竹林中包圍圈的前哨發現了敵蹤,那麽他們就隻能迅速調集力量向這邊合圍。盡管陳音驍勇無敵,但在這種絕對的數量落差之下,他衝出重圍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而一旦陳音落網,鳳竹又落入越王之手,那麽他們兄弟倆存在的價值又還有多少?作為越王身邊的密探兼護衛,兄弟二人一向心高氣傲,在朝野中並沒有什麽朋友,失去了利用價值之後,若是有人稍加挑撥,恐怕他們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他們之所以會向文種求教並作出放走陳音的決定,其原因正是如此。


    可現在陳音已經迎麵而來,他們總不能突然間就莫名其妙地下令撤退吧?!現在唯一的希望,就隻能寄托在陳音的運氣和身手上了——如果他們能避開竹林中的埋伏,悄悄地穿插出去,那麽自己隻需要虛張聲勢銜尾而追就是了。


    然而,世事往往不從人願,就在餘氏兄弟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前方傳來了一陣雜亂的嗬斥聲。緊接著就是羽箭破風之聲遠遠傳來,隨即便聽到了有人中箭之後痛苦的呻吟和叫罵聲。


    兄弟倆相對苦笑,隻好閃動身形,悄悄地向那邊掩了過去。


    竹林中,陳音高大的身影正如鬼魅般左衝右突,仗著地勢之便和夜色掩護與百餘名軍士周旋。他和長弓都是左手持弩,右手長刀,遠射近劈,勢若瘋虎,加上他第一箭手的積威之下,迎麵遭遇的軍兵們往往一觸即潰。然而四麵八方軍兵不停地蜂擁而來,隻是一轉眼間,兩人便陷入了苦鬥之中。


    情急之下,餘獲在黑暗中大聲下令:“大王有令:活捉陳音、長弓,有傷其性命者,殺!”


    此言一出,陳音這邊壓力頓減。然而,這些曾受陳音和鳳竹兩大高手訓練的越軍個個驍勇善戰,加上此時越軍剛剛滅吳,士氣之盛罕有其匹,盡管麵對往日的教頭免不了手下留情,但過不多時,獵手出身本就慣於叢林野戰的陳音還好,長弓身上卻已經是血跡斑斑。


    望著依舊不停湧來的越軍士兵,還有天空中盤旋不已的鷂鷹夜梟,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陳音的整個身心。他迴頭看了背上的鳳竹一眼,歎口氣說道:“鳳竹,看來今夜咱們是出不去了!”


    鳳竹的聲音倒是顯得頗為輕鬆:“大哥,就算出不去又有何妨?!咱們同生共死,死亦無憾啊!”


    陳音一聽,胸中豪氣頓生。他一挺胸膛,一刀將麵前的敵手逼退,大聲叫道:“不錯!隻要咱們能在一起,生又何歡?死有何懼?!長弓!跟我殺出去!”


    長弓高聲唿應,大唿酣鬥,也是越戰越勇。


    就在此時,鳳竹忽然在陳音背上輕輕抓撓了兩下,低低地說道:“大哥,或許,我們該往北走!”


    陳音一愣,手中刀弩卻是不停:“為什麽?”


    鳳竹聲音急促:“現在來不及解釋,快走!”


    陳音不知道鳳竹為什麽會這麽說,但他卻非常相信她的直覺。當下毫不遲疑,一連幾刀將殺出一個缺口,向長弓打個招唿,一翻身閃入竹林,逕直往北便走。


    隱在暗處的餘氏兄弟見了,雖不知陳音此舉是什麽用意,但心裏卻仍是竊喜不已。不管怎麽說,隻要對方不拚命,那麽事情就有轉圜的餘地。


    餘獲點手叫過一名小隊長,低聲囑咐道:“陳將軍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智計過人,他此番退去不知何意,你們且在此守候不可輕動,防止他去而複迴,趁虛突圍!”


    小隊長拱手答應,收束隊伍隱入竹林中去了。


    餘獲向餘殘打個招唿,抬頭看看空中的夜梟,身影一閃,隨即不見了蹤影。


    長弓跟在陳音身後,在竹林中一路穿行,身後的喊殺聲迅速遠去,顯然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兩人不敢停留,在鳳竹的指引下一路往北快速行進,不多時,水潭已經在望。


    從枝葉縫隙中望去,隻見水潭前影影綽綽布滿了來迴走動的人影,潭前空地上,一隻碩大的白頭雕在幾十隻蒼鷹的簇擁下昂首而立,尖利的鐵爪下,一隻火紅的九尾狐渾身是血,顯然已是死去多時。身後的鳳竹呻吟一聲,一下子便暈了過去——那是花姑!


    石洞已經被圍,想再迴去據險而守是不可能了。陳音強忍著心中的怒火,一轉身,從竹林中繞過水潭,悄無聲息地向石洞後邊的山上躥去。


    這是雙乳峰下一座低矮的小山,逐漸稀疏的竹林間,灌木蔥鬱。與當初他的感應相同,這裏的兵煞之氣顯然稀薄了許多,隻在兩邊的山坡上有一些稀稀拉拉的零星殺氣存在,而且離得很遠。陳音心裏清楚,那些普通的士兵是不可能在這麽遠的距離中發現自己的,而且,天空中那些盤旋的夜梟此時也奇怪地不見了蹤影。


    “難道這餘氏兄弟真的有這樣的好心?他們想放我們離開?!”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此時的陳音已經沒有閑暇去琢磨這些。他知道,隻有盡快闖出包圍,在黎明到來之前穿過小山對麵的開闊地,他們才能有一線生機。如若不然,一旦天明之後,那片開闊地必將成為他們難以跨越的死亡之地!


    激戰半夜、亡命奔逃,就算陳音武功絕頂,他也已經疲憊不堪,後邊受傷的長弓更是氣喘籲籲,幾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陳音在一片高高的灌木叢下俯下身子,低聲問道:“長弓,你還堅持得住嗎?我們必須一鼓作氣穿過前邊那片開闊地,然後進入叢林一路往北,隻要踏出越國邊境,我們就安全了!”


    長弓此時已是麵色蒼白,臉上的血水被汗漬衝得一道一道的,長發紛披,顯得狼狽不堪。隻見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一字一句地說:“將軍,長弓說過,您到哪裏,我長弓跟到哪裏。男兒漢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走路不成?!前邊就算是刀山火海,長弓都跟著將軍去闖了!”


    這時,陳音背上的鳳竹已是悠悠醒轉,聞言之下也是一陣感動:“長弓,真是難為你了!這次如果真能逃出生天,我和大哥必定永不相負!”


    長弓長刀拄地單膝跪倒:“主母,長弓一向對您和將軍敬若天神,能追隨在您二位身旁那是我的福氣。您這話,可不是折煞小人了嗎?!”


    陳音本是鐵一般的漢子,當此時、當此地、聞此言,那也是禁不住胸中激蕩,雙目微濕。他伸手輕撫長弓的脊背,喉頭哽咽,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他努力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認真地注視著長弓說道:“長弓,從今之後,越王手下第一‘弩擊’教頭陳音將軍已死,你我二人兄弟相稱,這將軍、主母二字再也休提!”


    沒想到長弓卻堅決地搖搖頭:“將軍,不管以後咱們走到了哪裏,也不管您是種田還是打獵,您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將軍!此生此世,長弓但得能服侍你們左右即可,這兄弟之稱,長弓斷不敢受!”


    遠處的兵煞之氣已是漸有逼近之勢,情勢緊急,陳音也不想再繼續拖延,當即說道:“好!這些虛名暫且不說,眼前最緊要的是突圍!鳳竹,長弓,成敗在此一舉,咱們衝!”


    說完更不遲疑,一俯身,分開灌木叢,向著山下的開闊地急衝而下,雖然背上背著鳳竹,但身法矯捷,縱躍如飛。後邊長弓緊緊跟隨,兩個人一先一後,如流星趕月一般,去勢如電。


    山坡上,灌木叢中似乎探出了幾個人影,但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追趕,也沒有示警,反而又無聲地隱沒下去,就好像根本沒有發現他們一樣。


    然而,天空中鷹唳聲忽然響起,鳴聲悠遠,劃破夜空。一頭身形巨大的白頭雕雙翅展開,在月色下現出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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