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還要再說,陳音把臉一沉:“長弓,你若還認我這個將軍,那就照我說的去做!現在那餘氏兄弟損傷慘重,應該不會馬上去而複來。你先去將外邊的屍體收拾埋葬,然後將那幾頭扁毛畜生拿來,咱們權且充饑,鳳竹的事,你就不要囉嗦了!”


    作為越國第一‘弩擊’教頭,陳音一直在越軍中威望極高,積威之下,長弓對他自然是敬畏有加。雖說此時他已經身陷絕地,但長弓卻依然不敢稍逆其意。此時見他發怒,自然不敢再說,當下起身怏怏地走出洞去,處理那些死去的狐屍和鷹屍去了。


    此後一連數天,陳音一直守在鳳竹身邊,每日割腕滴血,小心地喂給鳳竹。雖說並沒有什麽明顯的起色,但她的傷勢卻也不再發展,好像穩定了下來。半月之後,鳳竹終於再次醒了過來。


    在這段時間裏,花姑身上的外傷也逐漸開始愈合結痂,雖然仍舊和鳳竹一樣不能恢複人形,但一來她所受的傷本就稍輕,二來她的功力要比鳳竹深厚了許多,所以這時候已經能夠在洞中行動自如。隻不過她失血過多,身體依舊虛弱,卻是難以遠行。


    這一片世外桃源已經完全處於餘氏兄弟的窺伺之下,雖然他們很少出洞,但天空中不時傳來的鷹唳之聲卻仿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們,這裏,已是絕境,越王的魔爪隨時隨地都會突然出現。陳音本有盡快離去之心,但鳳竹此時的身體狀況顯然不適合那種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涯,再加上還有一個同樣重傷在身的花姑,以鳳竹的性格,這種時候她是絕對不願意丟下這位族中長者的。左右為難之下,陳音也隻好豁了出去,就在這強敵環伺中住了下來,期望能出現什麽意外的轉機。


    清晨的陽光透過雲層灑滿了竹林,遠遠望去,雙乳峰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山嵐中,光影橫斜,霧靄流紗,空靈得就像一個縹緲的夢境。徐徐的微風掠過山巒,穿過竹林,帶著這江南煙雨之地特有的花木香氣撲鼻而來,令人聞之而隻覺肋下生風,油然而生出世之意。


    陳音盤膝坐於洞口的瀑布後邊,輕柔地將鳳竹纖弱的身體放在雙膝之上,雙手不停地撫過她那緞子般柔順的長毛,眼神中滿是憐惜之意。鳳竹滿足地把頭伏在陳音懷中,時不時睜眼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頰,一動不動地享受著情郎的愛撫,一如她失去已久的恬靜心事。


    長弓懷裏抱著剛剛采摘的野果走進洞中,與陳音相視一笑,並不言語,徑自走過他們身邊,去照顧依舊虛弱的花姑。洞口的水簾隨風搖曳著,如霧如煙。密密的水滴落在潭麵上,叮叮咚咚的,恍若亂撫的琵琶,襯得這遠離塵世之外的心境愈發恬淡而空靈。


    就這麽相偎相依到地老天荒也罷,那些曾經的壯誌雄心、功名利祿在這樣的仙境中顯得是那麽格格不入甚至是可笑至極。吳越相爭、諸侯爭霸、天下揚名、萬人敬仰與我何幹?我隻想,與摯愛之人就這麽相擁直到永恆!


    然而,這天下間任何一個地方,隻要有了人的氣息,那就再也不存在真正的平靜和安寧,空靈的美妙,從來隻存在於人心之外,因為人心的貪婪,永遠都不允許這樣一片淨土的存在。


    天空中,那些揮之不去的鷹唳聲忽然消失了,陳音那隻正在緩緩撫動的手驀地停下,腰背一挺,原本溫情脈脈的雙眸微微眯起,射出了刀鋒一般的光。


    有人來了。


    潭前那條鵝卵石小路上,披拂的紫竹枝葉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有人輕輕咳嗽,一個寬袍大袖的身影慢慢地走了出來:“陳將軍、鳳竹姑娘,別來無恙否?文種見禮了!”


    陳音抬手止住想要衝出的長弓,他敏銳的神識刹那間在方圓百丈之內一掠而過,隨即冷冷說道:“大夫好雅興!這荒山野嶺之地並無美酒佳肴、香車美人,你隻身前來所為何事?莫說是隻為觀景而來!”


    文種並不生氣,他又輕輕咳嗽兩聲,然後慢條斯理地掏出手帕擦擦嘴角,這才笑著說道:“故人在此,文種不辭辛勞跋山涉水前來尋訪,將軍就是這般相待嗎?”


    陳音縱聲長笑,笑聲裏卻是充滿了落寞蒼涼的肅殺之意:“故人?!將軍?!大夫高居廟堂,陳音此時卻是一介野人。大夫居廟堂之高盡享榮華,陳音處山野之遠與清風相伴,這故人之說卻是休提。我這裏無酒無肉無絲竹,卻是不好慢待於您,若無他事,便請慢走,陳音不送!”


    一旁的長弓忍耐不住,大聲叫道:“文種!無恥小人!你攛掇大王調虎離山,傷了我家主母,今日還有臉來此敘舊?!我家將軍不歡迎你,還是快滾吧!如若不然,可別怪長弓對你不客氣!”


    文種麵色黯然,卻是不以為忤。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神情踟躕,似是有些進退兩難。過了半天,他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抬腳,竟然繞過水潭,小心翼翼地向著瀑布方向走來。


    那文種本是一介文士,雖說腹有良謀,身負神鬼莫測之機,但身手卻隻是一個普通的老人而已。這洞口之外並沒有路,隻有一些零散排布的岩石凸出水麵,不但彼此之間距離不一,而且在潭水長年累月的侵襲衝刷之下,早已流光水滑,若不是身負武功或是那些動作敏捷輕靈的野獸,普通人就算站在上麵都很難保持平衡,更遑論還要在上邊縱躍奔跑?果然,那文種還沒有跨過第三塊岩石,腳下一滑,已經‘撲通’落水。


    水潭不大,卻是極深。生在江南水鄉的文種雖無武功,卻也深諳水性。他落水之後並不慌張,居然張開雙臂,就這麽不慌不忙地向洞口方向遊了過來。


    這一下長弓可真的惱了。他拿起弓箭抬手要射,卻聽身邊的陳音輕聲說道:“長弓,住手!放他進來便是!”


    長弓雖有不甘,卻也不敢違拗,隻好放下弓箭,恨恨地看著文種穿過瀑布,慢吞吞地爬上岸來。


    他對長弓那幾乎要冒出火來的目光視若未見,連著打了兩個噴嚏之後,一邊慢條斯理地擰著衣服上的水,一邊大喇喇地說:“長弓啊!你這裏可有幹淨衣服?老爺我年紀大了,這潭裏的水太涼,我這還真的有點撐不住。”


    長弓一聽,更是火冒三丈:“文種!你以為這還是在會稽城裏哪?!水太涼?凍死你活該!誰讓你下去的?誰請你進來的?咋沒淹死你呢?!”


    說完一扭頭,氣唿唿地走到一邊坐下,抽出長刀,在一隻死去的蒼鷹身上有一下沒一下地來迴切割:“媽的,砍死你!砍死你!砍死你個無恥小人!”


    文種也不以為意,隻是苦笑了一聲,濕淋淋地走到陳音旁邊坐下。


    陳音仍舊不肯看他,隻管靜靜地用手在鳳竹身上撫摸著,那種刻骨的柔情中又似乎透著無邊的落寞,就好像這個世界早已與他無關,他全副的心思就在懷裏這個曾經榮華絕世的女子、如今這隻虛弱得宛如轉瞬即逝的秋風一樣的九尾白狐身上。


    文種長歎一聲,居然也不再說話,後邊的長弓不一會已經將那隻蒼鷹剁成了肉塊,收拾好了去煮肉去了。幾個人就這麽互相不理不睬靜靜地坐著,若不是文種偶爾會打個噴嚏,這洞中簡直就是恍若無人一般。


    轉眼之間已是中午,長弓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先是惡狠狠地瞪了文種一眼,然後對陳音輕聲說道:“將軍、夫人,該吃飯了!”


    陳音點點頭,隨即對懷裏的鳳竹柔聲說道:“鳳竹,你感覺好些了嗎?想不想吃點東西?”


    鳳竹似乎對長弓方才的稱唿頗為受用,她抬頭看看長弓,一對毛茸茸的大眼睛裏居然盈滿了笑意:“嗯,那鷹肉太粗,我吃不下,還是喝點肉湯吧!”


    陳音也不說話,起身抱著鳳竹便走。這些人誰都不肯睜眼看一下文種,就連花姑也自始至終沒有看過他一眼,簡直就把他當成了透明的一樣。


    那文種呢,也怪,堂堂越國宰相受此冷遇,居然也好像並沒有覺得尷尬,更沒有生氣。當然了,當此時,當此地,他也沒有生氣的資本和必要——陳音和鳳竹之所以能陷入這種境地,自己雖不是主謀,卻也脫不了為虎作倀、落井下石之嫌。陳音沒有立刻給他一刀就算不錯了,又怎麽還能奢望人家給他什麽好臉色?


    你親手把一個人逼上了絕路,卻又想讓人家替你維持尊嚴,這原本就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身後傳來一陣肉湯的濃香,文種肚子裏忽然‘咕咕’叫了起來。也是啊!他一早起來,從江邊一直穿過那片桃林和竹林來到這裏,這麽一把年紀還掉進深潭,拚了老命泅水進洞,而且還要在這深秋的天氣,穿著一身濕透了的衣服一坐半天,還不見太陽。作為一個老人家,他怎麽能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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