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倆人沒有上橋,而是直接從小路上走下了河灘。這時候張連義真的發狂了,他幾乎是完全瘋癲地拳打腳踢、嚎叫謾罵,甚至是痛哭哀求、張開雙臂去摟抱虎子,然而這一切都根本沒用——在那個雄壯男人的帶領下,虎子小小的身軀逐漸在河水中隱沒,消失了。


    河水是刺骨的涼,但奇怪的是張連義的腳卻隻沒到腳踝處,就好像那一層淺水下,就是一層冰冷卻堅實的冰層。他大叫著跟著兩人直到河心,就在那個男人的身體也即將淹沒的時候,他突然停住,仰起頭,用一種殘冷的眼神緊盯著張連義。明亮的月光下,那人細目長眉,嘴角上揚,張連義腦海裏忽然閃過兩件東西:銅人箭手和木人箭手。這人的臉,與那兩件東西完全相同!


    冰冷的感覺從腳底迅速蔓延開來,刹那間,張連義隻覺得渾身如墜冰窖,肌肉僵硬得像木頭一般,巨大的恐懼感讓他已經完全喪失了挽救兒子的決心,他現在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逃!


    然而,就在他心裏生出逃走的念頭的一刹那,腳下的河水裏忽然探出了一雙小孩子的手,閃電般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虎子那張胖乎乎的小臉隨即浮現了出來,他咧著嘴‘咯咯’地笑著,臉上是一種天真爛漫的笑容,但是這笑容和笑聲在此時的張連義感覺裏卻充滿了陰森森的意味,他極力地掙紮著,但虎子那雙白嫩的小手卻似乎瞬間變成了一對冰冷的鐵箍,不管他如何用力,卻始終不能抽動分毫。


    與此同時,壯漢的身軀也慢慢地從河水中浮了起來,他緩緩地伸出手,一雙白骨嶙峋的手,緩緩地,緩緩地向他的咽喉掐了過來!


    張連義嘴裏發出一聲絕望的大叫,猛地睜開了雙眼。眼前是一片白晃晃的月光,一條大路在兩排高大的白楊樹夾峙之下往兩旁延伸開去,他伸手擦擦臉上的冷汗,剛要起身,卻見腳下自己的影子旁邊,忽然又出現了另外一個長長的黑影。


    他渾身一震,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肩膀上已經搭上了一隻手,與此同時,一股濃重的腐臭味鑽入鼻孔,他又是一聲大叫,身體往前一伏,沒命地接連打了兩個滾,這才一骨碌站起身來。


    一頂遮住眉眼的破氈帽,一領破舊的棉布長袍,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形怪物,張連義脫口而出:“皮子山,是你!”


    “沒錯沒錯!是我是我!沒想到過了這麽久你還記得我啊!連義兄弟,近來過得咋樣?新房應該蓋得差不多了吧?”


    一邊說,一邊慢慢地湊上前來。


    張連義往後退了兩步,伸手衝皮子山擺了兩擺:“皮子山,你......你別過來,有啥事,就這樣說吧。”


    皮子山嘴裏發出一陣‘喋喋’的怪笑,真的不再上前:“連義兄弟,你看你這樣就不對了吧?怎麽說我也曾經辛辛苦苦把你送到周長功家,還讓我這邊的親戚幫你把檁條送迴了家,你不說感激我吧,總也不該這麽怕我吧?”


    張連義用力吸了兩口氣,努力平複一下自己的心情,這才開口說道:“皮子山,那周長功家呢,到底咋迴事你也知道,至於檁條的事,你們為啥幫我咱們也各自心知肚明,你也別跟我在這繞圈子了,有啥事,痛痛快快說,天不早了,別耽誤時間。”


    皮子山似乎沒料到張連義竟然這麽大膽,愣了一下,隨即幹笑兩聲說:“那好,咱們就痛快說吧。今天我來找你的目的,隻是想告訴你兩件事:第一,你在周長功家看到和做過的事,有一部分是真的,有一部分是假的,總之你要記住一點:周長功在算計你,你那個小表嬸呢,倒是在真心對你。所以,你以後可能還會和周長功打交道,並且你要隨時提防著他給你搗亂;第二,從你開始脫坯建房到後來去餘家祖墳偷樹,這裏的風水格局已經被完全打破,各種隱藏的力量也已經失衡,後邊的事究竟會怎樣發展,已經不是我們能夠控製的。所以呢,如果你想盡快把這件事了結,或者說你想保全你自己和家人,那就隻能盡可能快地把你的新房建起來並且住進去,因為你的新房子正是平衡各方麵力量的關鍵,你明白嗎?”


    張連義默默地聽他說完,又沉默了一會,忽然‘嘿嘿嘿’笑了起來:“皮子山,你說這個是假的那個是真的,那我又怎麽知道你說的話哪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我又怎麽知道你做那些事,到底是想幫我還是另有所圖?!更何況你剛才也說了,現在這個狀況,你也不知道事情以後會怎樣發展,那你們又怎麽能幫我?那既然你不能幫我,我又憑什麽聽你的擺布?我看這樣吧:你們呢,以後也別找我了,從今往後咱們是各迴各家,各找各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日子,你看咋樣?”


    話音剛落,皮子山忽然抱著肚子狂笑了起來,一口尖利的獠牙在月光下閃爍著微黃的幽光:“張連義,你他娘的說得真輕巧!你也不想想,你也不捋著腳後跟想想,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能自個說了算嗎?更何況,你們家那個五爺爺那天給你講的故事,難道你沒聽懂?!你們張家之所以會在這片土地上出現,本就是為了守護和傳承。你沒聽你五爺爺說嗎?這是命!這是你們的宿命!你們誰也逃不掉的!哈哈!哈哈!如果你想逃避,恐怕這後果你承受不起!剛才的夢,你不知道是啥意思嗎?!”


    張連義突然激動起來:“皮子山!原來這是你們搞的鬼!有啥事你們衝我來,幹嘛去招惹孩子?!再說......再說就算我們張家是因為守護什麽才會來到這裏,那麽我們的老祖宗也早就把該做的事給做了,憑什麽千百年了還纏著我們不放?!我們不欠你們的!反而是你們,你們拖累了我們整個家族這麽多年,是你們欠我們的懂嗎?你們該補償我們才是!”


    皮子山卻不生氣,他靜靜地看著張連義在那裏歇斯底裏,直到看得他再也沒有了火氣,整個人軟了下來,這才悠然說道:“不不不,張連義你錯了,雖說現在我已經能夠幻化一個大致的人形,但是我卻還沒有能力進入別人的夢境。而且,你以為我剛才說的那些,是我可以控製的嗎?你以為你們張家人宿世相傳的使命,是可以輕易甩掉的嗎?你們這個家族之所以會在這片土地上存在,就是因為這個使命,而你,就是你們張家這一代被選中的執行者。如果不能完成你的使命,嘿嘿,那麽你這一家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就這麽簡單,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說完一轉身,作勢要走。


    然而,一連串的怪異事件衝擊之下,此時張連義的神經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尤其是剛才那個似實還虛的夢境與皮子山的話聯係起來之後,更是讓他難以接受,所以盡管他從心底裏排斥,卻又在潛意識裏將皮子山等這些生活在暗夜荒原上的異獸當成了救命稻草。他似乎忘記了對他身上那股異味的嫌惡,上前一步拉住皮子山的手臂,使勁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子山兄弟,你看我呢,也是最近這段時間碰上了太多的事,心煩,說話未免有些不好聽,你呢,大人不記小人過,也別放在心上。畢竟,按照你的說法,咱們應該是一夥的,你說是吧?”


    皮子山‘嘿嘿’一樂:“喲嗬?連義兄弟轉得夠快的啊!佩服!佩服!那你說吧,我剛才說的話,你信還是不信?聽還是不聽?”


    張連義點頭如搗蒜:“信信信!聽聽聽!不過呢,既然咱是一夥的,那我就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幫忙?”


    皮子山把胸脯一挺:“沒問題,你想要錢?有!想要糧?更好辦!不過呢,這些都有個前提:你得先把房子蓋起來、住進去,要不然,這些都免談!”


    張連義一愣,心說又不是你們住,我的房子是不是蓋起來,我是不是住進去,又和你們有啥相幹呢?可肚子裏想歸想,卻不敢說,還得勉強在臉上堆滿了笑容:“子山兄弟開玩笑了,我怎麽能跟你要錢要糧呢?我剛才那話的意思,無非是想讓你給我的二小子虎子看看病,看能不能讓他快點好起來。你說孩子病成那樣,我們哪有心思把心思用在蓋房子上啊!”


    這下子輪到皮子山發怔了:“聽你這意思,是想拿蓋房子的事要挾我嘍?!”


    張連義連忙否認:“不不不不!子山兄弟這是說的啥話?蓋房子呢,是我的事,我當然比你更急,你說是吧?但是孩子的事呢,也不敢耽誤啊!你說一旦那小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娘還活不活?我們一家人的日子還過不過了?真到了那時候,什麽蓋房子?隻好都統統放一邊了吧?要說你也有兒女,應該能理解當爹娘的這種感情。”


    皮子山想了想,點點頭說:“嗯,倒也是這麽個理,要不然我跟你家去看看?”


    張連義連忙答應:“好!家去看看!看看!”


    說完拉起皮子山迴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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