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彤青由袖袋裏取出雕花小銅鏡,將落在頰邊的碎發,以指細細地刮著,收入盤起的秀發中,來迴調整發髻上的白玉鳳首釵,以及兩側的花鈿貼翠。


    鏡中映照的臉蛋,細致如鵝卵。柳眉杏眼,秋波盈盈如暖陽照拂的湖麵,鼻子小巧秀氣,唇如櫻桃般鮮豔欲滴。


    從小就聽長輩誇她長得好,眼睛汪汪,隨時含著氤氳水氣,處處顯露無辜模樣,令人舍不得對她說句重話。


    「我這樣,看上去還可以吧?」她轉頭問著貼身丫鬟明玉,即便自己對鏡中人確認過無數迴了,還是忍不住詢問旁人的意思,就怕有任何遺漏的小地方。


    「少夫人看上去好極了,少爺一定會喜歡的。」明玉仔細地審視了下,才笑著迴應。


    「那就好。」李彤青鬆了口氣,收起鏡子,接過明玉手上的魚片粥,蓮步輕移,往書房走去。


    她的丈夫龐晝長,就在書房之中。


    不曉得這碗她親自熬煮的魚片粥,能不能換來夫妻相見的機會?


    轉入院落,還未到門前台階,龐晝長的門房小廝方成,就由院裏一角跳出,攔住她們主仆去路。


    「怎麽了?」李彤青瞠著一雙無辜大眼,水盈盈地看著他。


    「少夫人,對不住,少爺剛才吩咐下來,不許旁人打擾他。」方成困窘,看著如花似玉、嬌弱可憐的少夫人,這種話他怎麽說得出口?且明玉還在她後麵看著呢。


    可是少爺的話又不能不聽,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少爺說尤其是少夫人,絕對不能讓你入內!」方成牙一咬,雙眼緊閉,飛快地把未盡的內容說完。


    「為、為什麽?」李彤青低聲驚唿,差點灑了自己一身粥,如果不是明玉手腳俐落,先一步穩住她的手,不然可就難看了。她斂著眉心,顫抖地問:「夫君為何指名不讓我入內呢?方成,他可有跟你說原因?我哪裏不好,我可以改……」


    「……少、少爺沒講,我也不敢問……」他偷偷地瞧了明玉一眼,她好像知道他偷覷她,狠狠迴瞪,嚇得他趕緊把目光收迴。「少夫人,你就先迴去吧,正中午的,太陽很大。」


    李彤青端著粥,難受地閉上雙眼,心疼如針紮,幾番吸氣,還是壓不下。


    她二十歲嫁入龐家, 如今已過兩年有餘,沒嚐過新婚燕爾的滋味就罷了,丈夫為了明年科舉,早在兩年前於書房內設了硬榻,吃住都在這裏,紅字未拆的新房,隻剩她一人夜夜獨對燭光,等著他不知何時興起,迴房沾一夜雨露。


    若不是深愛龐晝長,她豈會一忍再忍,使盡渾身解數討好他?一會兒呈上精心準備的吃食,一會兒送上新製的衣衫鞋襪,什麽都不求,隻求他別忘了她。


    她實在不懂有誰家夫妻做成這樣?王不見王似的,現在居然還禁止她進書房?


    「我隻是來送碗粥,不會耽擱太久的……能不能通融一下?」她壓抑著差點衝出喉際的怒吼,低頭故作嬌弱,無力地懇求著。


    「如果可以,我也想讓夫人進去,可是少爺發話了,我不能不聽……少夫人,你人最好了,對我們下人都客客氣氣的,想必不會讓我為難吧?」方成都快跟她跪下了,他不過是奉命行事,可是麵對柔柔弱弱的少夫人,他實在感到很罪惡。


    「方成,你也太不應該了,居然讓嫂夫人站在烈日之下,有什麽事不能到陰涼點的地方說嗎?」一道突兀又充滿自信的聲音竄入眾人耳裏,他們吃驚迴頭,就見一名青衫儒生迎麵而來,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輕搖紙扇,眉宇之間透著幾分文氣。


    他對李彤青拱手道:「幕昇見過嫂夫人。」


    「常公子不必多禮。」她默默地往旁挪開一步,不敢正麵受禮。


    常幕昇是丈夫從啟蒙時就認識的知交,為人健談,隔三差五就會過府拜訪,跟龐晝長見麵的次數,怕比她這個正牌妻子還多。


    真是諷刺到家了。


    「應該的,嫂夫人客氣了。」他改對方成說:「我有事要同你家少爺商量,替我通報一聲吧。」


    「常公子,對不住,我家少爺早上吩咐過了,他要專心準備科舉,暫不見客,你請迴吧。」拒絕常幕昇比拒絕李彤青簡單多了,方成這話說來可溜了。


    「方成——」


    一道清冷如春泉的聲音,由書房流瀉而出,立馬攫獲李彤青的注意。她貪看著緊閉的門扉,設想著下一刻,她朝思暮想的人便會開門步出,豈知她等到的,卻是令人心傷又難堪的消息。


    「請常公子進來。」龐晝長吩咐道。


    李彤青氣得差點站不穩腳,靠在明玉身上,閉起眼,重重地喘著氣,如何就是咽不下滿腔的酸水跟怒火。


    她可以確定他聽得見書房外的情況,知道她端了碗粥求見,知道她問著方成他不見她的原因,知道她央求著他通融這一迴。


    結果他當著她的麵,要常幕昇進去!


    「少夫人!」方成跟明玉都很緊張,雙眼不敢離開李彤青,就怕出了差錯。


    「原來是為了這事,嫂夫人莫難過,待我進去替你說說。」龐幕昇露出不平之色,就要往書房裏走。


    「不用煩勞常公子了。」李彤青花了好大力氣,才漾出一抹能看的笑容。她將已經有些半冷的粥,交到方成手上,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麻煩你端進去給少爺,要他別光顧著讀書,把自己累壞了。」


    「少夫人……」方成接過粥品,默默為她難過,卻不曉得該從何安慰起。「我知道了。少夫人,你迴去走好。」


    「嗯。」李彤青點點頭,麵上有些疲累。「常公子,我先告退,不打擾你跟夫君談正事了,有什麽需要,吩咐方成便行。」


    她在明玉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離開此處。


    興許是在烈日下站太久,有些暈眩,加上龐晝長重友的行徑讓她大受打擊,一迴房就極為不適地倚坐在床榻上,小口小口地吸著氣。


    明玉倒了杯溫茶來,伺候她喝下,心疼又氣憤得很。「少爺也太過分了,居然這樣對少夫人!也不想想這幾年來,少夫人忍讓了多少?又給龐家添了多少好?」


    李彤青帶了不少嫁妝來,一匣一匣的金銀珠寶,一箱一箱的綾羅綢緞,還有好幾百畝地跟數十間賺錢的鋪子,總數足以抵過龐家一半家產,不過媳婦的嫁妝不歸公中,也不歸丈夫,全是她在夫家的傍身錢、體己物,但隻要龐家有需要,她可以毫不眨眼地取出來為家裏應急,兩年多來不知道給夫家添了幾千幾萬兩了,可換來的是什麽?


    丈夫不聞不問,公爹頭一熱就開始明嘲暗諷李家出身不好,全是沾了龐晝長這外子的功名才有些頭臉,動不動就說要是當初娶了哪個官家千金,龐府會如何如何,之後才假惺惺地要李彤青別在意——明玉氣到肺都疼了。


    龐老爺缺什麽錢,隻要派人捎句話,李彤青便命人奉上,這般恭敬乖順圖的是什麽?還不是能讓龐晝長瞧見,得他的珍惜疼寵?


    她再去倒了杯茶給李彤青,途中罵罵咧咧的,都在數落龐晝長不好。


    「少爺根本就是冰雕成的吧?少夫人都付出到這種程度了,還不夠把他捂熱?我看這人天生沒血沒淚,少夫人你不如把心思收起來,對自己好一些,安安分分地過日子,不要再受他的氣了。」


    「你在說什麽呢?」李彤青睨了她一眼,重擰柳眉,低聲輕斥著。「要我安安分分地在龐家過日子,我何苦求爹爹賣老臉,用盡各種手段把我嫁進龐家?明玉,你跟了我幾年了,還不知我對夫君的心意?你要我如何放?」


    「少夫人,你別氣,都怪我不好,說話不經腦。」明玉連忙賠罪,就怕身子已經不適的她,又添幾分不快。「我知道少夫人的心情,可是你都做這麽多了,少爺還是冰冰冷冷的,我、我看了實在不舍呀,你在娘家可是唿風喚雨的大小姐呢!」


    以前夫人的個性說一是一,極有主見,隻要她下定決心學習的項目,不頂尖不罷休;說話隻要占理,就絕不退讓半分。時常聽老爺感歎他女兒外表柔弱如梨花,骨子裏卻是堅硬難摧的漢白玉。


    「什麽唿風喚雨的大小姐?都過去了。」她為了龐晝長,磨圓棱角,斂盡風華,隻要能成為與他匹配的妻子,這些犧牲根本不算什麽,隻是——


    她歎了口氣。「可能是我做得不夠多、不夠好吧?」


    明玉也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她,隻能苦著一張臉立在一旁。


    「把我的繡籃拿來吧,給夫君做的鞋,就差左腳鞋麵的繡花了。」事到如今,她也隻能硬著頭皮,照著往常的方式,繼續藉故接近他了。不然她還能怎麽辦呢?


    「少夫人,你昨晚為了繡鞋,已經三更天才睡下,今天還起了個大早替少爺熬粥,曬了好一陣子的日頭,先歇會兒吧。」明玉按著她雙肩,要她躺下休息。


    「事情沒做完,我睡不下。」她搖頭拒絕,支開明玉的手,便要自己站起來拿。「上迴替夫君做鞋都是兩個月前的事了,底應該磨得差不多了,我得趕雙新的給他。」


    「你坐著、你坐著,我這就去幫你取,好嗎?」明玉趕緊阻止,又忍不住腹誹,書房才多大,龐晝長老坐著讀書,走上兩個月,怕鞋底還磨不掉一根頭發厚吧?


    李彤青接過明玉取來的繡籃,拈起繡花針,一針一線,專注地繡起鞋麵上的青竹,心裏紛紛擾擾的,下針卻不馬虎。


    「少夫人,我去廚房做些你愛吃的綠豆糕,你累了記得歇會兒,鞋子沒人穿,不會走的。」明玉覺得自己越來越羅嗦,在龐府兩年多,都抵得過在外二十餘年了。


    「知道了,明玉老媽子,我都多大的人了,撐不住自然會休息的。」李彤青失笑,知道明玉的關心從未摻進虛假。


    假使龐晝長有明玉一半關心她就好了。


    可……真是難啊。


    龐晝長提筆寫了幾句批策,知道常幕昇來訪,便擱筆來到偏廳,熱了小爐子,煮沸年初集得的梅枝雪水,以紫砂壺衝了西湖龍井,外頭動靜如何,他全沒心思理睬。


    煮茶的他,輕蹙起色如濃墨的劍眉,星宇般燦亮的瞳眸傾滿關注,唇形漂亮且厚薄適中,五官搭起來雖十分俊秀,卻有股生人莫近的疏遠感,如孤挺於池中的青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過了不知多久,書房的門開了,常幕昇大步跨入書房,卻見案桌後方空無一人,不免打趣道:「人呢?該不會被本公子嚇到,躲桌子底下了吧?」


    「就你滿嘴胡言,這兒呢。」龐晝長笑罵著。人就坐在待客的小偏廳內,轉個頭就能瞧見了,虧他熟門熟路,還敢賣乖?「不是說進京前要閉門苦讀,才幾天,又蹭到我這兒來做什麽?」


    他舉起紫砂壺,為常幕昇沏了杯茶。


    「欸,你這句話就說得差了,我在家確實閉門苦讀,不見外客,可從沒說過不外出訪友。讀書作詩,最忌閉門造車,我看你明明是個七尺昂藏男兒,卻像個足不出戶的閨女似的,成天關在這處小書房裏舞文弄墨,擔心你眼界有限,才來同你切磋,結果誇讚沒有,反而得你數落,真是好心被雷劈啊。」常幕昇感歎一長串,舉杯就一口下肚。「燙燙燙——」


    「燙熟你舌頭剛好,安靜些。」龐晝長笑著揶揄好友,細品茶香再入喉,眼角卻見到有抹高壯憨直的影子,端著木盤瓷碗,站在門口不動。「方成,把門關上,記得別讓人來打擾。」


    方成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踏進書房。「少爺,這是少夫人為你熬煮的粥,你先吃了吧。」


    少爺是他的主子,少夫人也是他的主子,既然他辦得到少爺吩咐的話,沒讓少夫人進書房,也要達成少夫人的指示,把粥送進書房,叮嚀少爺食用。


    「……擱著吧。」龐晝長看了方成一眼,意味深長,指尖叩了兩下桌麵,示意他放到偏廳的圓桌上。


    方成喜出望外,連忙將粥品呈上。


    「下去吧。」龐晝長輕啜了一口茶,淺淡地吩咐道。


    「是。」方成也不敢多說什麽,帶上門便離開。


    龐晝長擱下茶碗,悠悠地看著大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頭問常幕昇來意。「說吧,這迴找我又有什麽事了?」


    「唉,你說這什麽話?好像我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樣。」常幕昇刷開扇子,輕輕地搖了起來。


    「既然如此,我們就來談論詩作吧。」龐晝長又為他添了一杯茶,微微一笑。「難得你來找我,純粹隻為文學切磋,你今天可得待久一些。」


    「欸,你就這麽想看我自打嘴巴嗎?」常幕昇怨怪地看了他一眼,都多少年的交情了,還不幫忙鋪一下台階?


    他舉起茶碗,這迴學乖了,先試試茶溫能否入口,再輕啜入喉,潤了心肺後才導迴正題。「月隱,你可否替我畫幅金戈鐵馬圖?」


    「金戈鐵馬?你一介文人,也想征戰沙場?」龐晝長頗為訝異,向來隻會歌詠風花雪月的人,居然轉性烹起熱血來了?


    「你沒聽過百無一用是書生?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舉菜刀都吃力了,還舉大刀呢!我是為了預備田老將軍的生辰賀禮,才來求你幫忙的。」他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就是摺扇,其次是毛筆了吧。


    「畫畫又不是叫你頭點地,你再無用,總能提筆吧?自己繪一幅不就成了,還來求我的丹青?弘道,這不是你的作風。」他們交情已經好到能直稱對方的字,彼此個性當然了若指掌,常幕昇不是會將出風頭的機會拱手相讓的人。


    田老將軍雖然解甲歸田,數十年戎馬生涯打下的人脈,可不會因為他的退隱而消失,而且兒子們個個成材,手下子弟兵又多,在朝野間仍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對於他們這些家中無人任官、沒有關係可以攀附的寒門子弟來說,可謂一大橋梁。


    「你就別笑話我了,會來求你,自然是我的畫作入不了田老將軍的慧眼。」他親自送了一幅過去,連田老將軍的衣角都沒碰著,隻聽田家總管轉告一句繪得極好,就什麽都沒了。


    當真繪得好,還見不著正主兒的麵?他還沒狂妄到自欺欺人的地步。


    常幕昇解釋道:「田老將軍這迴發話,想收一幅金戈鐵馬圖,做成六扇屏風放在大廳內。你瞧田府多少人出入?畫作製成屏風擱在田府最顯眼的地方,日後考取進士,自然有雅名流出,可惜我的畫作……唉……我明明已經傾盡全力了。」


    「要我作畫不難,可我的畫作不能掛你的名字。」龐晝長重新沏了一壺龍井,注意全在茶道上。「弘道應該清楚,犯了我的禁忌,我是誰的情麵都不給的。」


    他聲如冷泉泠泠,未見戾色,卻足以教人膽顫心驚。


    不是他不信任好友,就是怕他們倆親如手足的情誼,讓常幕昇一時不察,做出糊塗事來。


    「這我當然知道,縱然我出身寒門,前途需要百般計算,但也不至於沒皮沒臉計算到朋友情誼之上。我是想既然我已無法奪魁,那這肥水也不能流入外人田,總要便宜自家兄弟才是。」他敢上門求畫,就是深知龐晝長的個性不愛汲汲於功利。


    龐晝長求取功名,隻為光宗耀祖,最終官拜幾品,他並不在意;而他求取功名,卻是為了脫離寒門身,能爬多高是多高,自然要費心鑽研。


    他們彼此競爭,但也彼此無礙,否則他隱瞞田老將軍求畫一事,直到失敗才想到告知好友,倘若對象不是龐晝長,他還做不來這種自削顏麵的事。


    「弘道這話口氣不小,你就篤定田老將軍看得上我的畫?」他閑來無事,興致一起確實會揮毫幾幅,全數都收在書房內。知道他擅畫的人,恐怕隻有眼前的常幕昇,跟幾名進過他書房的同窗知交。


    聽他言下之意沒有拒絕的意思,常幕昇這下踏實心安了。


    「除了你,我還真想不出有誰的畫技能讓田老將軍驚豔了。」他笑道。


    龐晝長畫風多變,隨興而至,隻是性子不愛張揚的他,從未出頭鬥畫,否則上龐家求畫的人,可不比注生娘娘案前的香火差。


    「我先細說自己作畫的內容,你繪製時,可得小心避開。」常幕昇喝了杯茶潤喉,續道:「我想田老將軍告老還鄉,仍不忘當年征戰沙場的英勇,便繪了他領軍五萬,一馬當先,大破匈奴,最後高舉單於頭顱,揚我朝之威武。」


    「嗯……」很正常的推論,或許就是過於正常了,才無法脫穎而出。


    抑或者,這根本不是田老將軍的目的。


    龐晝長大約有了想法,便舍下品茗的常幕昇,走迴案前,取出畫紙,振筆開始繪描,起手不見延宕。


    「不愧是月隱,這麽快就構思好了。」常幕昇又是欽羨又是嫉妒地說。


    「但不見得畫得快。」要做成六扇屏風的圖,可不是一景一物就能填滿的。他頭未抬,清淺地吩咐道:「你得空就把桌上的魚片粥吃了吧,就當迴我個禮。」


    「這可是嫂夫人的心意,進我肚子,這樣好嗎?」他忙了一個上午,滴米未進,本來餓過頭沒感覺,聽他這麽一說,肚子裏的饞蟲都醒了。可一想到李彤青那張泫然欲泣的臉龐,就覺得這碗粥心意太重了,他吃了肯定鬧肚疼。


    「怎麽不好?至少有人吃,沒浪費不是?」他語氣冰冷得很,真不在乎李彤青的感受似的。


    常幕昇極為不解。「我真不懂你,嫂夫人究竟哪裏不好?個性淑良,態度謙讓,還是豐安首富的千金。雖然李家無人有功名在身,能教出如此賢德女子,想必也是家規嚴謹的大戶人家,說不定過幾年就有後人在科舉中冒頭,你究竟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更別提李彤青還是個麵貌皎好、如玉溫潤的可人女子,所有便宜都讓龐晝長占盡了,還擺出如此高傲的態度,怎不教天下男子為之氣結?


    雖然這麽想不合適,有時候他實在忍不住幻想是他娶了李彤青,有如此嬌妻美眷為他操持家務、噓寒問暖,還事事將他擺在第一位;日後待他考中進士,又能助他財力打理仕途,不然他現在何需苦苦鑽營門路,好為日後一帆風順作準備?


    龐晝長像聽見什麽笑話似的,嗤了一聲。「家規嚴謹?你肯定不知道她的弟弟可是豐安出名的浪蕩子,不學無術,整天吃喝玩樂,出了事隻會吼自己是首富的兒子。」


    「真有此事?」豐安離這裏有些距離,當時李彤青打著豐安首富之女的名號,響當當地嫁入龐家,讓大夥兒對李家的印象,隻局限於首富之上。


    「騙你,我有什麽好處?」當年他到豐安迎娶時,可是親眼見過李彤雲的紈袴樣,簡直就是財大氣粗的窩囊廢。


    「這……就算李家少爺爛到骨子裏好了,又與嫂夫人何幹?她什麽樣子,兩年多來你還看不清楚嗎?突然間就攔著不讓嫂夫人進書房,她做了什麽錯事?」如果李彤青跟她弟弟一樣跋扈,龐晝長的態度還有理可循,可今天就不是。


    「離科舉隻剩半年時間,我想好好準備,她卻一日到晚藉故送東西來書房打擾,難得文思泉湧就被逼中斷的感覺實在很糟糕。」偏偏她又講不聽,說了好幾迴沒事別往書房蹭,她還是天天來,煩不勝煩。他歎道:「弘道,我以為你會明白。」


    常幕昇當然明白,要不是為了迎娶李彤青,說不定在兩年多前,龐晝長就已經考上進士,不在京裏任職,也外放當官了。


    說起來,龐晝長的科舉之路實在很漫長,他十七歲就有舉人功名,隔年春闈卻遇母喪,守孝三年過後,又因為娶妻再延遲三年,如果這迴再有差池,又是另一個三年了。


    二十四歲了,居然連春闈都沒進去過,偏偏他又是有實力的那個,怎能不氣惱?如果是他,恐怕比龐晝長還氣憤。


    常幕昇搔頭,撇嘴道:「那麽……月隱,你討厭少夫人嗎?」


    「不。」他毫不考慮地迴應,雙目仍專注在筆下的畫作之上。「我隻是對她沒有男女之情而已。」


    「……」常幕昇頓時語塞。「你這話可真夠嗆,求你好心點,千萬別跟嫂夫人說。」


    「我跟她也沒什麽話好說的,我不懂煮食刺繡,她不懂詩詞歌賦,搭不上。」他略微停頓,再動筆繪作。「這世上,求一知心人太難。」


    「這我就好奇,什麽樣的女子,才夠格讓你稱一句知心人呢?」他當然希望好友能珍惜這段姻緣,卻又忍不住好奇,順著他的話尾問了出來。


    龐晝長怔愣了一下,筆尖因為接觸紙麵過久,墨汁過於滲透,暈出了一處敗筆。正當常幕昇以為這幅畫毀了時,他卻在迴神之後,順著這塊墨跡,畫出了一樹老槐。


    「怎麽了?這問題這麽難迴答?還讓你差點毀了這幅畫?」看好友難得失神,常幕昇忍不住打趣道。


    「我隻是在想,這世間,怕是沒有懂我的知心女子了。」他懸筆畫田,一畝一畝皆因戰火而成大荒,路邊饑兒處處,大道中間戎甲男兒集結成隊,誓師北伐。「你說這世上懂得吟詩作對,卻又深諳世道,並非高閣女子;悲天憫人,卻又快意恩仇,遇事不敷衍了事——這世道上有如此宏瞻的女子嗎?」


    「……瑤池仙女都不見得有你開出的條件。」原來好友眼光這麽高,難怪覺得李彤青不足,她好歸好,終究還是個後宅女子。「月隱,既然你都說了知心人難求,就沒考慮過跟嫂夫人好好過嗎?一個女人的見識,絕大部分是取決在男人身上。」


    龐晝長頓了下,雙目微斂。「我知道,但也得等科舉後再說,我現在實在沒心思去想這些。她的一切舉止在你眼裏看來賢慧,對我而言卻是負擔,隻能說他之蜜糖,我之砒霜。」


    李彤青是後宅女子,每天隻知道搗鼓那些小家子氣的東西,不過眼界是可以開拓的,隻要有人帶領,早晚見識會不一樣,但他現在沒辦法去做那個人,也沒心思去想該如何做那個人。


    人都娶進門了,往後還有幾十年的日子,還差這段不過拇指長的時間嗎?


    常幕昇歎了口氣,看來這心意,龐晝長是無意感受了。他拉過木盤,有氣無力地說:「這砒霜我就替你吃了吧。」


    雖然對不起李彤青,但在她不知情的前提下,看見空碗總比看見乾稠的粥好。


    吃完了粥,他搖頭甩袖走到書案邊,一看到龐晝長的畫作,雙眼瞪如牛鈴。「月隱,你……」


    荒田千畝,居民流離失所,男丁成軍北上。長城外,將士拋頭顱灑熱血;長城內,孤兒寡母擔心受怕,人心惶惶。


    龐晝長隻畫到此處,頁麵尚有一半空白,不過這構圖——


    「這哪裏是金戈鐵馬了?」他大聲喳唿,半條命都快被嚇去了。「月隱,這可是要獻給田老將軍的,你畫的內容可妥當?」


    「一切等我完成再說。」這幅畫還在初胚階段,尚不足以表達他一半的想法,他就任由常幕昇著急詢問,除了微笑,什麽也不給。


    常幕昇自討沒趣,隻好迴去坐在偏廳的椅子上,打起盹來。他則將筆迴蘸了墨,繼續專心作畫,不知不覺,兩個時辰就過去了。


    黃橙如金粉的陽光斜照入書房,穿戴著蕭瑟的氣息,在地上拉出了尖錐子。照這天色看來,大概再一個時辰,就要進入黑幕了。


    「好了。」總算他擱下了筆,滿意地看著墨漬未乾的畫作,走到偏廳喚醒常幕昇。「弘道,醒醒,我繪好了。」


    「好了?讓我瞧瞧。」常幕昇揉了揉眼,整整衣冠,來到案前,細看全部畫作之後,竟久久說不出話來。


    「如何?」龐晝長笑問,拉迴他的神智。


    「……僅有一妙字!」如果他也有此巧思就好。


    將軍一騎在前,指示士兵攻破匈奴,保家安邦;婦女收起眼淚勤耕織衣,為供將士溫飽,無後顧之憂。


    大軍得勝南歸,民眾欣喜歡迎。不再飽受峰火之苦的土地一片生機,風吹稻田抖穗,農夫停鋤掀笠,最後以將軍抱著頭盔迴到家中,妻兒金孫淚笑相迎,直挺的背影作結。


    「我想田老將軍戎馬一生,求的不過是國泰民安,讓每個人都有口飽飯吃,否則父子同朝為將也不是鮮事,他又為何在大敗匈奴後,毅然決然返鄉,含飴弄孫?」田老將軍會有如此聲望,一部分便來自於他對名利的淡泊。


    龐晝長在畫作右下落款他的名和字,再由懷中取出印監,蓋上屬於他的標記。


    「嗯,你說得不錯。」常幕昇點頭稱是,既欽羨又嫉妒。「等墨跡乾了,這幅圖就讓我送給田老將軍——」


    他話還沒說完,門口便來騷動。


    「少、少夫人……你怎麽來了?」方成不知所措的聲音透過窗紙飄入,讓龐晝長悄然地皺了眉頭。


    「我想你少爺鞋子舊了,給他送新鞋來。」李彤青語氣輕柔的迴應,刻深了龐晝長眉間的皺摺。


    「可……可是少爺他……」方成很為難,繞來繞去的方法也隻有一個。「不如少夫人把鞋子留下,等常公子離開後,我再進去給少爺試鞋,好嗎?」


    李彤青略一躊躇,爾後幽幽地道:「反正我閑來無事,就跟你一塊兒在這裏等候常公子離開吧。」言下之意,她要親眼見到龐晝長一麵。


    書房內的常幕昇看著好友鐵青的神色,想到他方才所言,對李彤青無男女之情,就不曉得這趟渾水他該不該蹚?


    可是吃了李彤青細心熬製的魚片粥,不幫她,他過意不去。「就讓嫂夫人進來為你試鞋吧,讓她跟門房在外頭等,不妥。」


    眼下墨寶未乾,他總不能卷著畫,現在就走吧?


    龐晝長悠悠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心虛直嗬笑,末了倒也順了他的話。「方成,帶少夫人進來。」


    「是。」方成欣喜應答,敲了兩下門之後,以雙手恭敬推開。「少夫人,請。」


    「好。」李彤青內心雀躍無比,卻不敢有過度的反應,僅留盈盈倩笑,隻有她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將歡唿收迴來。


    她緩步走入書房,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在書案旁滌筆的龐晝長。「夫君萬福。」她先是朝他行了禮,才招唿站在書案後方的常幕昇。「見過常公子。」


    「嫂夫人客氣了。」常幕昇笑著迴應,一邊用眼神示意龐晝長去偏廳試鞋。


    龐晝長沒有開口說話,李彤青不敢妄動,抱著她親手做的鞋子,垂首站在案前,乖順地候著。


    「過來吧。」龐晝長走到偏廳坐下,示意李彤青跟著。


    她捧著鞋,碎步來到偏廳,就要跪在他麵前。「讓妾身服侍你穿鞋吧。」


    「鞋給我,我自己來就好。」他又皺了下眉。她個性恭順溫良沒錯,但是太小家子氣了。別人或許會享受妻子以夫為天的感覺,他卻無法接受,更別提讓妻子跪著為他穿鞋了。


    他脫去舊鞋,換上她帶來的鞋子,起身走了兩步便說好。「很合腳,不用改了。」


    「那就好。」李彤青點頭微笑,看他穿著自己精心縫製的鞋子,心裏是無比滿足。「舊鞋就留下,新鞋如果咬腳,就換舊鞋舒緩舒緩。」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龐晝長看也不看她一眼,便往書案走去,整理他方用過的毛筆。


    看著他的冷漠,李彤青的心像被人用力撕了一塊去,疼得很,卻得逼自己笑著承受。


    她將舊鞋收到他硬榻底下,迴頭正好看見桌上的空碗,順手收了起來,準備離開書房時,又忍不住迴頭問了句。


    「夫君覺得這粥還可以嗎?」


    龐晝長淡淡地睨了她一眼,似乎覺得她話多了。


    倒是心虛的常幕昇連忙跳出來說話。「好吃!這粥太好吃了!剛才龐兄還一直讚揚,讓我嫉妒死了。」


    李彤青以袖掩唇笑了笑,沒多久就瞪大了眼,在龐晝長抬起頭來怒瞪常幕昇、暗斥他多事時,她才將目光收了迴去。


    「夫君覺得好吃就好。妾身先告退了。」她語氣有些冷淡,沒有進書房時的開心了。


    常幕昇自己瞧不見,他的嘴角留著粥沫,還有小塊蔥花。


    李彤青走後,常幕昇等畫作一乾,也沒有久留,卷著畫就要走。臨別前,又禁不住雞婆幾句。「嫂夫人就算不能成為你的知心人,終究也成了你的枕邊人,別老端著張閻王臉對她。」


    「……知道了。」他隨口一應,沒放多少在心上。


    送走常幕昇後,龐晝長輕喚著:「方成,去請總管過來。」


    「是。」門外方成領命,像一支脫弓的飛箭,奔出院落請總管。


    龐晝長看方成離開後,視線像有自我意識般,走到了李彤青為他縫製的新鞋上。


    或許是他真的過分冷淡,才讓常幕昇為她抱不平,可明年的科舉,他不容一絲錯誤,即便在別人眼中他鐵血無情,都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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