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大辰皇帝讓鳳旋住在他姑母家,並且在他姑丈就是大辰皇朝的驃騎大將軍霍青雲麾下做事。這麽安排,對鳳旋來說算是相當友善的,住在親人家中,絕對比住在宮裏自在,意義上也有很大的不同。雖然朝中不少人認為讓高陽王子參軍無異是把軍事機密主動曝露給外人看,不過老皇帝似乎有他自己特別的打算。


    而如今,他這個被流放在外的落難王子,就要去見故鄉的老朋友,心裏不由得百味雜陳。想念是一迴事,真正重逢又是另一番掙紮啊!


    不過,走江湖賣藝的人們,心胸和眼界與鎮日機關算盡隻為名利的王孫貴胄們相比,又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境界。當那些不拘小節的江湖朋友抱著他,為了能夠「他鄉遇故知」而大笑時,鳳旋眼眶都熱了,不禁對自己前一刻那樣世俗的煩惱感到羞愧與狼狽。


    但他的內心,其實仍是溫暖與喜悅的。


    「俺就在想今晚能不能見到你哩!」


    「好小子!有你的,到大辰沒幾年已經交上了個小姑娘啊……」眾人嘿嘿笑,一臉曖昧又揶揄地來迴看著兩人,黎冰真慶幸她戴了麵具。


    「不是,她是……一個朋友。」


    「我懂我懂,隻是朋友嘛。」臉上還畫著醜角妝的團長偏要用他那特別戲劇化的表情,擠眉弄眼地說著,後麵兩名專長特技的男團員也立刻很配合地手拉手,跳起了大辰男女在今晚兩兩成對所跳的舞。


    「隻是朋友……真的隻是……朋友……」在戲曲表演中反串小生的女歌者用低沉的嗓音,即興以地方小調編唱起來。


    「喂,別鬧了。」雖然他很懷念他們的百無禁忌,但現在時機不對啊!鳳旋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黎冰,卻見她盯著團員們的即興演出,看得目不轉睛。


    她從來沒看過這樣的事物。就算在宮裏,有號稱全帝國最頂尖的戲班與樂官,母妃也不允許她浪費心力在這些無用的事物上。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安靜死寂的書房裏,對著一盞孤燈,屏氣凝神,聽著隱隱約約從遠處的太平宮,甚至禦花園裏傳來的音樂……即便那細微得像是她的幻覺。她隻能靠那些來想像、迴憶,很久很久以前,當她很小的時候,當父皇和母妃仍然恩愛,當母妃臉上仍有歡笑,她在父皇和母妃的壽宴上,在各式各樣的慶典中,也曾看過那些讓她像做了一場絢麗美夢的表演。


    「這才像樣啊!」團長的獨子,甫現身便讓外頭等了他一夜的少女們頻頻尖叫的水月行者首席奇術師,立刻賣弄起拿手的把戲,刻意在黎冰麵前輕輕一彈指,手裏隨即出現一朵芙蓉花,他笑得無比風流倜儻地把花拿給黎冰。


    黎冰覺得好神奇,好不可思議啊!雖然這少年看起來跟她年紀相仿,但也許是從小就天南地北地討生活,氣質神態老練得與他稚氣的臉明顯不相襯。對於少年送給她的花,她有些靦覜,卻仍是開心地收下了。


    少年轉向鳳旋,「作為表演者,喜歡的是像姑娘這樣賞臉的觀眾,對我們而言是莫大的鼓勵與榮幸,您應該多學著點。」竟然是向王子說教來著!鳳旋不免也覺得有些好笑。


    「好了好了,差不多要開演了!」團長夫人,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女馴獸師,進帳篷裏來催促大夥兒上工了。看似冷豔的大姊朝他們走來,雖然沒有什麽熱絡的笑容,卻道:「今天票都賣光了,幸好還有個好位置留給你們。來吧,這是看在阿旋終於帶了姑娘來才有的特別待遇唷!」


    方才跳舞的兩名團員擠眉弄眼,一搭一唱地道:「什麽?我們還有座位?怎麽可能?我們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場場表演坐無虛席的水月行者啊!」


    「當然,妹妹,你有所不知,這可是傳說中用過都說讃,今年坐了,明年吃紅蛋的情人座!」


    這兩個二百五!鳳旋離去前忍不住迴頭瞪了他們一眼。


    奇幻之夜,才要開始呐。


    水月鏡花,是蒼天的虛無幻夢,抑或紅塵萬象的倒影?是詩人的浮誇妄念,抑或寄人間百態於一粟?


    我等是幻夢的行者,來往於真實與虛幻之間,能在絛河裏盤旋,轉瞬卻迷失在浪花卷起的砂礫之中,那廣袤無垠的蜉蝣森林;能在日月眨眼的一瞬,引一曲古調,高歌英雄當年壯誌豪情,迴頭睡了一宿,卻已是滄海變桑田。


    若您問我千百年前那則傳奇是真是假?不如讓我在今夜為您戲說從頭……


    原來團長留給他們的位置是大帳篷正前方的拱門頂部平台上。這一小塊地力一般是不開放讓人上來的,怕人多不好管理發生危險,而且除了工作人員架設帳篷時使用的走道,根本沒有開放的道路讓觀眾上來。但是偶爾招待特別的貫客上來看一場免費的雜戲,倒是很方便。


    團裏還有人特地上來送了幾樣小吃和點心,沒打擾到聚精會神盯著舞台的黎冰,是鳳旋發現了,才想說不要他們費事,那小胖便道:「老板娘說吃完才準走。」他眨了眨眼,動作和身形一點也不相櫬地一溜煙不見了。


    鳳旋一陣好笑,把一串葫蘆果拿給黎冰。


    又是宮裏沒吃過的東西呢!她顯然很開心,「謝謝。」


    鳳旋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些在意,卻硬要故作無所謂地道:「這裏沒什麽人,你……我不會說出去,你想把麵具拿下來也沒關係。」


    黎冰也知道她再戴著麵具,未免顯得太疏離,尤其他待她這麽好……故意盯著舞台,好半晌沒得到迴應的鳳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卻見她定定地看著他,然後低下頭來。「對不起……」


    又道歉!這丫頭真是……


    「我不能給家裏的人惹麻煩,否則……否則他們會受到很大的傷害。」母妃那麽痛苦都是為了她,若大公主偷跑出宮的事被發現,將會是皇室醜聞,父皇會對她更失望,文武百官會同聲譴責,母妃會更加痛苦。


    看來她也不是有心疏遠他。大辰貴族的伽鎖比高陽更繁重,這一點他早就有所體會,其實他的姑丈身為武將,霍家在這方麵算是特別寬鬆的,隻是這兩年來他的所見所聞都讓他明白:大辰雖然較高陽強盛,繁文縟節的包袱也同樣巨大。所以,他內心對大辰皇帝對他的發落是懷著感激的。


    「不勉強。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名字不方便示人,就告訴我你的乳名之類的吧。」


    「……」全天下都知道帝國的大公主叫什麽名字,她怎麽可能真的坦白?黎冰想了想才道:「小雪。」她撒了謊,真希望有一天能夠用真實的身分向他坦白,並對他道歉。黎冰難過又愧疚地想。


    「小雪。」鳳旋笑了,「我覺得你真的很適合這個名字。」


    那樣溫暖的笑容,黎冰幾乎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卻也暗自慶幸麵具遮去了她臉上的無奈。


    她也希望她是單純而平凡的小雪呐。


    「我叫鳳旋。鳳凰盤旋的意思。」


    黎冰愣住。高陽國主就姓鳳。那麽他是……有可能嗎?但鳳姓在高陽畢竟算大姓。


    雖然身為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但顯然宮裏沒有人相信她真的會繼承皇位,黎冰的生活僅有永無止盡的、關於帝王教育的學習…………哪怕所有人都相信她用不到,因為將要繼承皇位的人,比她優秀不知凡幾,她隻是一個「以防萬一」的存在。更甚者,所有人都明白未來誰才是帝國真正的主人,她這個皇位「後備人選」的任何努力,都讓旁人側目,讓椒房忌憚,隻是礙於身分,皇後必須隱忍她這個如芒剌在背、對大辰的皇室製度來說卻務必存在的存在。


    她必須努力,為了母妃;但她的努力看在外人眼裏,卻代表著她野心勃勃地冀望有朝一日被扶正確實這也是母妃所期望,卻讓她在宮裏日日如履薄冰。宮裏上上下下,為了自己的前途也好,為了不得罪皇後也好,有誌一同地讓黎冰在政治上被孤立著。何況龍椅上那位對此,態度一直是默許的。


    長樂宮和母妃就是黎冰的全部。高陽國主派了次子前來大辰一事,黎冰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皇後默許黎冰讀死書……說不定更樂見大公主的平庸襯托她孩子的天資卓絕,但讓黎冰將那些「努力」延伸到能夠實際建立威望與勢力的政治戰場,她根本不可能容忍。


    蘭妃則禁止任何幹擾大公主學習-或者說,得到皇帝認同以外的閑雜瑣事出現在長樂宮。顯然關於一國之君該對國事有多少了解,蘭妃在政治上的思想是守舊而顢預的,這點從過去其母家闕氏一族曾費盡心思要求國君實行鎖國政策便可略窺二一;而黎冰則是隻為了討好母妃,故也對此不甚留心;至於老皇帝,則也是有心冷落。


    「你就跟他們一樣喊我旋吧。」


    鳳旋。他叫鳳旋啊。黎冰奇怪自己都還沒吃葫蘆果,怎麽就覺得心窩甜甜的想笑啊?


    「旋……」黎冰臉一燙,鳳旋雖這麽說,她卻害羞極了,連要喊他的名字都覺得舌頭有點兒麻,臉頰也熱辣辣的,最後她才低下頭,囁嚅卻又心裏禁不住喜悅地喊了一聲:「旋哥哥。」


    鳳旋故意看著大舞台,實在不想承認他剛剛差點呻吟出聲……太令人羞恥了!但他終於明白,為什麽那些登徒子老愛聽姑娘喊他們哥哥,真是打心坎裏又酥又麻啊!


    鳳旋年輕的俊臉紅成一片,黎冰也兀自低著頭掩飾心頭的小鹿亂撞,隻好默默吃著葫蘆果。


    水月行者一場表演通常隻演出一個劇本。劇本多是搜集全天下所有傳說與典故,再由團長將這些故事編成屬於他們的演出版本,表演者有奇術師,馴獸師和她的野獸,武功高強的特技演員,美麗的舞者或風格獨具的歌者等等,扮演劇中各種角色,舞台的變化也總是有如神仙變戲法般讓人驚奇。他們在開演前通常不會公開要演哪一出,盡管如此,觀眾仍趨之若鶩,因為就算是已經看過的劇目,每次表演的方式都會不太一樣,甚至劇情也不盡相同,畢竟傳說傳說,千人千年口耳相傳,也僅能對著迷霧描繪其輪廓,多少執筆人將自己心中所想所望,所思所念,寄托筆下世界?這一切,不就有如鏡花水月,讓人分不清是虛無幻夢,抑或紅塵倒影啊……


    謝幕之後,夜深了,街上遊行開始稀稀落落。許多人都迴家去了,雖是夜神祭典,當然不可能真像故事裏那般徹夜狂歡。


    鳳旋護送黎冰到朱雀門,黎冰顯然還為方才的表演沉醉不已,頻頻恍神,直到她驚覺自己跑出來那麽久,也該迴宮了,心裏這才對鳳旋依依不舍。


    「明天,你會出來嗎?」鳳旋決定,不如明天也藉故與表弟分開行動。他對上青樓實在興致不大,而夜神祭典就像傳說中所敘述那般,持續七天七夜,水月行者們也會待到最後一天,他當然想和故鄉的朋友多聚聚。歡場的一切總給他一種浮誇而饜膩之感,虛假的情感卻裹上一層又厚又重的脂粉,他不願沉淪其中,辜負家鄉裏還等著他迴去的那些人……


    真的還有人等著他迴去嗎?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不浪費在大辰的每一天。清醒的人才能貫徹自己的信念,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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