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臨近深冬,鷺城的深夜也開始變得冰寒起來。


    隻聽嘎吱一聲。


    華可鏡披了一件大衣,推開宿舍的門。


    他長籲一口氣,便縮手縮腳地朝著工地的方向走去。


    這天可真冷!


    項目部的宿舍是用活動板房建成的,當然能夠遮風擋雨,但是在禦寒保溫上實在是差了點意思。


    兩層的宿舍樓就這樣簡單地,成排地,臥在這座小島西南角的海邊不遠處。


    因為背後是一片未經開發的灘塗,即使是在這座以旅遊業為經濟命脈的小島上,平時也是人跡罕至的。


    所以,比起島嶼的其他地方,這裏確實顯得要冷清了很多。


    此處景色尚可,關鍵是把項目部的宿舍搭建在這裏,既沒有用地限製,又相當經濟實惠。


    “所有不以賺錢為目的的工地都是耍流氓。”


    這是工地老板何進的口號。


    可真是好久沒人把偷工減料這檔子事描繪的這樣義正辭嚴了。


    華可鏡自然也能理解老板的用意。


    所以,就算宿舍樓每天晚上都被冰冷的海風吹的哐哐亂響,他也可以欣然地接受。


    轉頭迴望了一眼,那藍白色的活動板房此刻已經深嵌在黛黑色的背景中。


    他不自覺唿出一口白氣,隨即又仰頭望向清冷的夜空。


    哎,如果能夠忘掉寒冷,此情此景真是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頭上繁星點點,


    遠處燈火閃爍,


    風浪輕拍著沿岸,


    身後的那片海,就像一位深邃的老人,正在睡眠中規律地發出鼾鳴聲。


    除此以外,沒有船舶的鳴笛聲,沒有遊客的喧鬧聲,夜幕下的小島顯得格外幽靜。


    該睡的都睡了,再也沒有人去打破這海島上夜的靜美。


    除了兩公裏外的建築工地。


    此刻,華可鏡並無心去感受這夜闌更深的海島。


    隻是一路走著,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唿吸聲。


    他的心裏有事,眼皮也一直跳的厲害。


    實際上工地離宿舍不算太遠,兩公裏的路程走快點兒也就20分鍾的事。


    華可鏡很快就看見了不遠處工地的照明,聽見了攪拌機和振動棒轟鳴的聲音。


    實際上,項目工地已經十分靠近居民區了。


    一般情況下,從夜間十點到第二天淩晨六點,這段時間正是人們休息的時候,理論上是不允許施工的。


    恩,理論上。


    在工程建設的過程中,有些施工工藝必須連續完成,比如混凝土的澆築工程,這樣的話,就有可能要進行夜間施工。


    工地已經向當地的建設行政主管和環保部門申請了《夜間施工許可》,也提前向受影響區域的街區發布了安民告示。


    但偶爾大家幹的熱火朝天的時候,噪音排放量還是明顯超出了國家相關規範的要求。


    於是,老百姓震怒!


    工地已經被周邊居民投訴過好幾迴了,但項目確實依法辦理了夜間施工這個“無恥證件”,且老百姓又沒法拿出噪音持續超標的有力證明。


    畢竟相關政策規定的不同場合,不同工藝和不同機具的噪音排放標準都不同。


    一般老百姓他能懂個鳥。


    這虧也就這麽冤屈地吃下了。


    而當地有關部門也隻是象征性的口頭警告了幾次,便就此作罷。


    當然,這其中還有最關鍵的原因--在建的文化宮被列為鷺城重點民生工程之一。


    其建設規模概況是:地下兩層,地上一共十層,現在正在進行第八層的建設,距離合同竣工日期還差半年。


    概括來講,工期太趕,任務太重!


    不然華可鏡他們也不願意經常性的夜間施工,攪得街坊居民睡不好覺不說,自己也是每天灰頭土臉的,關鍵還容易出事故。


    “華工?”(工地裏對項目技術人員都統一尊稱為某工,即某工程師的意思。)


    ps:對於這樣約定俗成的稱唿,雖然絕大多數人都會喜歡,但不排除部分特殊的姓氏,如饒,朱,宮,苟等等。


    靠近工地大門,門衛老王看見了華可鏡,他也向老王點了個頭,算是打了招唿。


    按照排班表,今天晚上華可鏡是休息的,所以老王又不解的問:“大半夜不好好睡覺,你跑過來作甚?”


    “凍醒了睡不著,來看看。”


    “小老弟,你這可是失眠啊,要重視。”


    “失眠?哪有什麽失眠,不過是把睡眠看得太重,以為少睡一晚就會死。”


    “這麽彪!?”


    華可鏡沒再說什麽,隻是拿起安全帽,麻利扣好,徑直走進了工地。


    就像老王說的,最近總是這麽沒日沒夜的硬幹,大家都累了。


    自己隻是項目部裏眾多施工員中的一個,好不容易輪到休息,又不是閑的蛋疼,這大半夜的跑來作甚?


    “不知道老林他們改好了沒有?”


    華可鏡按了按依舊跳著的眼皮暗自嘀咕了一句。


    老林,就是這個工地的模板支撐架班組長,基本上的模板支撐架以及外腳手架的鋼管搭建工作都是由他的隊伍來負責。


    今天傍晚,華可鏡在巡視檢查的時候發現了一些問題。


    因為已經是下班的點,大部分的架子工都吃晚飯去了,所以他就隻好把老林和幾個主要的施工班組長叫來簡單討論了一下,順便也給交接晚班的施工員提了個醒。


    但即使做了這些,華可鏡心中還是覺得不穩。


    到了夜裏翻來覆去,愣是怎麽也睡不著。


    一想到晚上要趕工完成的第八層現澆混凝土樓板,他的心中便愈發不安。


    究其原因,是他在傍晚臨走的時候發現架子工在搭設樓層模板支撐係統的時候,存在三個問題:


    第一,有幾個地方沒有設置水平剪刀撐和橫向剪刀撐,可能導致縱向剪刀撐不足。


    第二,幾個部位水平杆與立杆未連接。


    第三,部分支撐立杆間距偏大,支撐立杆承受的壓力可能超過其承受能力。


    因為這幾天連續趕工,華可鏡也沒有來得及仔細驗算複查,但他隱隱覺得模板支撐係統整體可能還不是那麽穩定。


    既然睡不著,心裏又放不下,幾經思量之後,他便決定深夜趕過來再盯兩眼。


    快速走近施工大樓,華可鏡抬頭望向正在作業的施工隊伍,大量的混凝土正通過高壓泵管轟鳴著輸送上去。


    澆築作業已經開始了。


    “華工。”


    在施工電梯入口,幾個工人向他打招唿。


    華可鏡點了點頭問:“劉工和老林他們都在上麵?”


    “老林不在上麵,劉工在上麵,其他幾個架子工也在上麵。”工人迴答。


    “老林人呢?”華可鏡眉頭微皺。


    “去休息了吧,整整兩天沒有合眼了。”


    “嗯。”華可鏡點點頭又問,“晚上他上去看過了嗎?”


    “看過了。”


    “有沒有說什麽?”


    “說是沒有什麽大問題,已經派幾個人加固了一下。”


    吱吱吱~


    隻見人貨電梯門打開,華可鏡便沒有再問,隻是快步走了進去。


    電梯嗡鳴著上升,透過鋼架,華可鏡的視野也隨著高度的變化而逐漸延伸開去。


    他看到了清冷的月,


    看到了跳動的燈火,


    還有遠方朦朦朧朧的海岸線。


    就在電梯上升的這一段時間裏,華可鏡又將那幾個存在問題的地方都過了一遍,還想到了傍晚和老林的談話。


    “模板不是已經驗收過了嗎,放心吧,這樣的工地我做多了。”


    “經驗當然重要,但隻憑以往的經驗是不夠的,關鍵環節的施工質量和安全管理可不能和稀泥,要嚴格按照審批過的專項施工方案執行……”


    “你說的對,你說的確實對,但也不要多想,晚上我會再去勘察一遍,多安排幾個工人盯住,讓你這小夥子放心。”


    如果不是考慮到工期緊迫,華可鏡原本希望今晚先停一停的,明天白天最好能夠組織一次核驗計算,並做專項施工技術交底,再進行混凝土澆築。


    但是,要停下來!?


    那視糞土如金錢的老板肯定是不會同意的。


    而且工地的項目經理劉工和技術負責人張工也都沒有說話,他一個剛剛參加工作兩三年的施工員的是不是太凸出了一點?


    轟的一聲。


    伴隨著輕微的震動,人貨電梯在第七層樓板停了下來。


    門打開,思緒戛然而止,華可鏡快步走出電梯。


    一眼掃視過去,他看到了兩三個架子工正分散站在第八層混凝土樓板的支撐架下麵,他們的頭頂上就是作業麵,混凝土澆築工作正在進行。


    華可鏡走上前去,在振動棒的轟鳴聲中大聲問道:“情況怎麽樣?”


    靠最近的一個工人迴答:“澆築作業快完成了,沒有發現問題。”


    “好。”華可鏡不置可否地繼續問,“劉經理他們在上麵嗎?”


    “在上麵,棟號長杜工也在上麵。”


    “恩。”


    華可鏡點頭,劉工是這個工程的項目經理,這時候應該是在作業麵上把握著施工進度。


    “劉經理和老林都來看過了吧?”


    在支撐架下麵轉了一圈,華可鏡發現傍晚他提的那幾個沒有設置水平剪刀撐和橫向剪刀撐的地方都修整過了。


    “看過了,他們覺得問題不大,你說的幾個地方我們都做了一些加固。”


    “好。”


    華可鏡揉了揉眼睛,心中稍安,又順手拿出卷尺量了幾個立杆間距。


    “橫向約為0.8米,尼瑪,這個竟然1.3米,縱向間距約1米,個別達1.5米……”


    他嘴裏嘀咕著,心中還是隱隱覺得不妥。


    混凝土澆築作業已經接近尾聲,此時模板支撐係統正是壓力最大的時候。


    可不管怎樣,現在也來不及驗算了。


    “希望是我多慮了……”


    華可鏡心想還是先上去作業麵看一下,便又叮囑了架子工幾句,然後轉身離開。


    可萬萬沒想到,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突然從頭頂支架處傳來一連串刺耳的摩擦聲。


    那摩擦聲不算大,但卻直穿進他的耳膜!


    “不好,要完!”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出現在他的頭腦中,華可鏡霎時間感覺自己就像置身在嚴冬酷雪裏,被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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