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畔自小就不如旅途討得父親歡心,他也不會。


    四歲那年,旅畔父母離婚,隔年父親就娶了何素。那時的旅畔已經開始懂事了,雖然何素性子較為強勢,待他卻很好。


    旅畔一開始是將何素當成親生母親去親近的,卻同時也因為母親夏尤兒而和父親旅莫寒之間多少有些隔閡了。


    真正讓旅畔認識並了解到重組家庭的含義是在他八歲那年。


    那一年旅途出生,旅莫寒事業上正盛,怕妻子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即便請了阿姨也還是把旅畔送到了爺爺奶奶家。


    那年年僅八歲的旅畔隱隱約約就明白了什麽:他是這個家多餘的那一個。


    為什麽會這麽想,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隻知道自從媽媽離開後,爸爸似乎就沒那麽在意自己了。


    旅畔在鄉下爺爺奶奶家待了三年,被迫成長,開始學著幫爺爺奶奶幹農活。三年裏,他成了一個可以吃得了任何苦的小大人。


    迴到父親身邊那一年他十一歲,又幫著何素照顧素未謀麵的弟弟。


    看似平淡溫馨的日子裏,曾經那個小小男孩卻丟失了最寶貴的兒時快樂,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少年、青年、男人……卻在一點點遠離父親,直到如今的相敬如賓。


    這樣的家庭裏,重組看似圓滿中養出了兩個極端的孩子:一個生得薄情沉穩中卻藏著細膩,一個看似放蕩不羈卻內藏幾分涼薄與恃寵驕縱。


    實在是被少年磨得沒辦法,旅畔隻得挑明:“你是來幫那個姑娘問的吧?”他抬頭看向不遠處。


    正撞上梵隕河淺銀色的平靜眸子,旅畔微微一勾唇。


    “關她什麽事。”旅途順著他目光看去,漫不經心道:“好歹你們要的銅碼還在我手裏,問問不行?”


    旅畔衝還在做俯臥撐的幾人抬了抬手:“起來吧,幫著搭帳篷去。”無關的人招唿走了,他換了個舒適的姿勢半躺在了石頭上:“是不是那姑娘跟你說了什麽?”


    “沒。”旅途把玩著手裏礦泉水:“你為什麽抓著她不放?”他再次抬眸看去,發現少女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


    旅畔射了他一眼:“你什麽狗樣我還不知道?平時放開了手腳闖天闖地,地球都有本事攪亂了,一有大事倒是賴人得很。”


    少年一口氣揚起額前發絲:“我這叫能屈能伸。”他想了想:“不方便開口我就直接問了啊,爸是不是在犯罪?”


    聞言,旅畔手一滑,手機從手裏滑到了石麵上,他起身搭上了少年的肩,歎氣:“二途啊,現在病情挺穩定的吧?”


    旅途瞥他,一秒聽出他的內涵:“我看你像有病的樣子。”


    “就問問。”旅畔起身就走:“別和那姑娘走太近,她後邊站著一群罪犯呢。”


    旅途跟了上去:“我又沒……”


    “嗶———”不料旅畔忽然吹哨:“集合!”


    “嘶……”旅途耳膜快被震破了,他掏了掏耳朵:“還沒到時間你有沒有聽我說?”


    旅畔沒理,直到一個連的人站好隊,他才道:“我不會讓爸有事的,這事你別管。”


    “那你……”


    “別問,問就是不知道。”旅畔打斷他。


    旅途舔了舔唇,不死不休:“那晚我在車上聽到爸和文叔說,他是因為銅碼的事才送我們出國的,如果爸沒幹什麽,他為什麽會怕牽連到……”


    旅畔抬手繞過少年脖子一把捂了他嘴鎖喉,和他耳語:“二途,爸失蹤了,我現在很亂,你讓我清淨清淨行嗎?”


    這著實出乎意料,旅途看向他,一時竟忘了要說什麽。


    旅畔捏著他後頸推了出去:“聽話。”他揚聲衝另一邊九連方向喊:“馮教官,你們連的人管管!”


    那邊馮教官遠遠也吹了哨:“集合!”


    旅途遲疑瞥了他哥一眼,又一眼,並未從旅畔臉上讀出什麽有用的信息。


    他轉身懶洋洋離開,心中不免存了疑慮:爸失蹤了?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會失蹤?哥在擔心什麽?


    ……


    午後的森林裏下起了毛毛細雨,有了些秋的涼意。原本在樹下小憩的旅途隻得鑽迴營帳。


    夏文前和姚譯不知道從哪兒搞了副牌,正鬥地主。角落裏還有一個男生正玩兒手機。旅途在門邊坐下,打算找梵隕河再問問。


    “旅途,一起打牌啊?”夏文前看向他。


    “不了,你們玩兒。”旅途拿出手機翻出通話記錄,給梵隕河的號碼備注後發去消息:銅碼到底是什麽?


    等了一會兒,另一邊遲遲沒迴,旅途起身又出去了。


    轉了一圈沒找到人,正打算等下午軍訓時見到了再問,路過十連營地時卻見到少女正和旅畔站樹下說著什麽。


    旅途看了會兒,雙手插兜懶洋洋走了過去:“哥。”


    “你自己好好想想,對你隻有好處沒壞處。”見少年過來,旅畔終止了對話。


    梵隕河略顯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她聳肩:“不過我得迴去找他們商量商量。”


    旅畔輕笑,緩緩吐了煙圈:“我懷疑你沒聽懂我的意思。”


    “聽懂了。”少女上前一步,抬頭直接同男人對視上:“但我不是罪人,也不屬於你們一方,你們無權審判我什麽。”她勾唇,步伐輕盈離開,路過旅途時衝他明媚一笑。


    旅途見她離開,轉身也欲走,卻被他哥叫住:


    “你對她沒意思?”


    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旅途表情微妙迴頭看著他哥,忽然玩味笑了:“我對你有意思,你信嗎?”說著,吹著口哨往迴走。


    旅畔跟上,順手摘了帽子扣旅途頭上,搭著他肩:“信,怎麽不信。”他持續試探:“那能跟哥說說,你對那天車上爸的話是怎麽分析的嗎?”


    旅途瞥他:“你都不問我聽到了什麽?”


    “怎麽個說法?”旅畔笑笑,並不在意:“我這不是信你嗎,還用問?”


    旅途想了想,道:“爸說到我當年被綁到緬甸的事,話裏好像有很多顧慮。一種雖然危險卻不得不做的語氣,說到銅碼,更像是……”他斟酌了一下,道:“視死如歸。”


    簡直細思極恐。


    旅畔若有所思。


    “所以你跟我說爸失蹤時,我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不覺得他失蹤有多出乎意料。”旅途道。


    旅畔點頭,忽然道:“二途,商量個事兒。”


    “嗯?”


    旅畔斟酌了一下,道:“既然那兩份銅碼你不想交,就毀了吧。”


    旅途揚眉:“怎麽個意思?”


    “保命。”旅畔搭著他肩的手拍了拍他:“他們都知道銅碼在你手上,你還明目張膽拿出來在他們麵前晃,你說你是不是傻?生怕他們不害死你?”


    旅姓少年叛逆得很:“他們有本事就害死我再說吧。”


    “嘖,這麽叛逆呢?”旅畔勾住他脖子的胳膊一個勁兒往下壓。


    不知道他怎麽使的力,旅途隻覺得自己脖子快斷了。他能屈能伸立馬妥協:“行行行我毀我毀……你鬆開鬆開……”


    旅畔收了力,滿意拍了拍他肩:“乖。”


    旅途:“……”什麽人?!


    ……


    從南華畢業的都知道,這是一個喜歡特立獨行的大學城。人家學校軍訓站軍姿、踢正步、練射擊、長跑……南華每年新生軍訓跟特種部隊似的:格鬥、散打、野外實戰演練樣樣不落。


    為期一星期的基礎訓練結束,後麵便是為期三天的實戰演練了。演練對象為九、十連,分紅藍兩對對練,沒有任何通訊設備,學員按照要求佩戴紅、藍兩色的隊徽,上裝有追蹤器以確保學生安全。另外在此期間,學校還安排了一百多名大三學長作為誌願者在規定範圍內負責新生的安全,一旦有危險便會提供必要幫助。


    軍訓範圍內每一千米處都有衛星通訊設備,可供誌願者隨時匯報軍訓情況。此外驛站處還提供三餐,不過得用學分去買。


    總營帳裏,旅畔和馮教官正坐電腦前氣定心閑磕著瓜子,一邊觀察追蹤界麵上學員的情況。


    “旅教,這可壞了啊,我這連裏有兩個不走尋常路呢。”馮教官打趣:“這另一個我是不知道,反正有一個肯定是你家的。”


    旅畔正對著電腦開小窗口打遊戲,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家的?”他掃了眼定位界麵,幾百個紅藍交錯移動的小點中,一眼就看到了最為突出的兩個小紅點:一個沿場地東部邊緣往西走,一個沿場地西部邊緣往東走。


    跟有仇似的,最後還肯定得碰麵。


    他漫不經心磕著瓜子單手打遊戲,笑笑:“這小子就沒走過尋常路,另一個大概是你們連裏一個姑娘。馮教官猜猜?”


    馮教官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什麽:“你是說那個長著一雙銀灰色眼睛的女孩?”


    旅畔並不意外:“好眼力,馮教官幹哪行的?”


    “維和部隊的偵察兵種,你呢?”


    “家裏反對我進部隊,偷偷改了國籍在國外當過兩年義務兵。”旅畔笑笑。


    馮教官意外,沒想到他為了當兵能這麽拚:“那你現在……”


    “服完兵役又改迴國籍了。”旅畔道。


    馮教官:“……”就跟玩兒似的。他奇怪:“這麽熱愛怎麽不繼續往上考呢?”


    旅畔笑笑:“主要是為了查清一樁二十年前的舊案,學點本事不至於太弱。等結束了確實還有進部隊的打算。”


    馮教官了然,不再多問,隻寬慰:“會查清的。”


    旅畔笑笑,沒再說什麽。


    年少時的他雖輕狂衝動,但也能把握好分寸;他會一時衝動去決定做什麽,過了勁頭懂得適可而止;他會對某些人或事失去耐心,但總能很快平複情緒。


    許是隨了父親多點,而今的旅畔大多時候心如止水。遇人遇事總能處變不驚,鎮得住場子。


    十八歲的他曾被周正評價過早擔住了責任,太沉穩。


    理智告訴他不該衝動,深謀遠慮方能成大事。


    ……


    旅途拎著支軍訓專用的彩彈槍在林子裏悠哉晃著,他胸前戴著的紅色電子章上顯示著他現在分數為四十八。軍訓規則是“殺死”一人得兩分,而他從開始到現在甚至連槍都沒用就已經“殺死”了二十四人。


    旅途覺得索然無味,不明白這軍訓的意義在哪兒。


    隻因快到飯點了,旅途見有幾個“敵軍”正圍一塊兒商量午飯問題。他路過就好心提醒了句“陣亡可以免費去驛站吃飯,不用學分買”,一群沒骨氣的就主動將自己的徽章號傳給了他,滅了燈。


    後邊又遇上好幾個一樣的,一路下來旅途輕輕鬆鬆就拿到了不少分數。


    就離譜。


    正午的太陽不算熱烈,旅途徑直走進了不遠處的驛站棚裏。飯菜都很便宜,他點了一桌子吃的,驛站裏的學姐見他長得帥,還送了他一些額外的點心。


    “哥們兒,好心提醒你一下,大學的畢業學分是從軍訓開始算的。”一個學長道:“南華裏有些東西用錢是買不到的,隻能用學分。你現在花得多,等以後畢業掙得就有多慘多累。”


    旅途塞了口吃的,趁空問他:“那你們平時會用學分做交易嗎?”


    青年詫異這男生活躍的思維:“當然,甚至有打遊戲賭上學分的,這些在南大都很常見。”


    “那就行。”旅途繼續吃飯,一臉無所謂:“迴頭再賺迴來不就得了。”


    青年輕輕揚眉,這人把賺學分說得好像睡覺一樣簡單:“學弟,你知道賺這玩意兒有多難嗎?南大每年都有幾千人到了大四因為學分不夠沒能畢業。”


    旅途笑笑,帶著幾分與生俱來的痞氣,眼神卻幹淨無辜極了:“學長,光有腦子沒心計,這南大怕就真成了有來無迴的地方。”


    “這……”青年尬笑,總感覺這男生說的就是自己。他就此打住了:“也是,你這一上來就得了這麽多學分,怕是目前兩個連中最高分,我倒替你瞎擔心上了。”


    旅途笑意懶散。


    “你先吃著,不夠可以免費加。”


    “好。”


    訓練場地最東邊。


    “都挺餓的吧……別動。”少女姿態慵懶如貓兒般倚坐在高高的樹幹上,槍口斜指下方幾個“敵人”:“誰跑我打誰,事先聲明了啊,就你們那爛槍法可打不到我。自己交出學分,還是我下去搶?”


    下邊一個黃色卷發女生不服氣了:“你怎麽知道我們就打不到?就沒見過你這麽自傲的。”她翻了個白眼:“有本事你別反擊,在上麵讓我們一人打一槍!”


    梵隕河揚唇,笑意明媚可人:“來吧。”


    “嗬!這可是你說的。”旁邊另一個女生舉槍就瞄向上方,半晌才打了出去:“砰!”


    “啊!”黃色卷發女失聲尖叫,因為她看見原本倚坐在樹枝間的梵隕河突然翻身滾了下去!


    就在幾人以為梵隕河會掉下樹時,少女抬手勾住樹幹,腰部發力又敏捷翻坐了迴去,沒事兒人似的。


    那一槍打在了樹幹上,留下藍色顏料。


    一旁男生很是意外,更多震驚:“美女有兩下子啊?練過?”


    梵隕河一條長腿放下,懸在外邊晃啊晃的:“我為什麽要告訴你?”語調慵懶間透著高不可攀的清傲,卻並不惹人厭。


    就想貓,高傲又撩人,討喜而不自知。


    ……


    旅畔如今被林局下令暫時排除在調查“611”製毒案之外,上次楊一落說被抓的幾個人招了趙晉三窩點。他估計楊一落他們端了趙晉三窩點就在這幾天,得找個機會試探試探他們在緬北的消息。


    野外實訓的第一天,當晚十點多,原本亮堂堂的月亮隱入雲端不見了蹤跡。


    陣陣稱得上凜冽的山風吹了好半天,猝不及防下起了傾盆大雨。夜間溫度瞬間就降到了深秋,而此時的新生們一個個還穿著初秋單薄的短袖襯衫。


    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和降溫將他們擊得節節敗退,哪裏還管什麽軍訓不軍訓的,認識的不認識的、敵軍友軍全部匆匆結伴去找驛站躲雨。


    這雨足足下了有一個鍾頭,營地那邊才收到學校暫停軍訓的通知,務必保證學生安全。


    彼時淩晨一點多,暴雨沒有半點緩和減小的趨勢,這邊訓練場地統共就兩個教官,想要第一時間向幾十處驛站確認四百多名學生的安全談何容易?


    慌亂中無人發現兩條漏網之魚早已經趁暴雨大風脫離了隊伍。


    旅途在黑夜中摸索著來到軍訓所設的網牆邊,大網圍設的牆外是真正沒有邊際的森林無人區,連接緬北土地。


    強而凜冽的大風攜著暴雨一刻也不停歇,大片樹冠被吹斜,露出上方一片漆黑的夜空。


    這片原始而古老的森林仿佛活了一般,如同巨獸在咆哮嘶吼著。


    嘈雜的風雨聲中,旅途耳邊響起少女模糊不清的聲音,似真似幻:


    “我以為你不會來呢。”


    旅途迴頭,隻見少女纖瘦的身軀包裹在寬大的雨衣裏,被風吹得鼓起。


    “落湯雞,快穿上吧。”梵隕河揚手扔過去一套雨衣。


    旅途揚眉:“早有準備啊?”


    一切準備好,兩人一前一後翻出了網牆。


    梵隕河迴頭透過網格看見裏麵若隱若現的手電筒的光,她微微仰頭看了看漆黑的天:“這樣的天氣在這邊還真是少見,世界末日似的。”


    “你為什麽這麽肯定我爸一定去了緬甸?”旅途忽而問少女。


    梵隕河看不清他夜色中的臉,隻到:“因為他也和銅碼一事有關,其他的我不了解。我隻知道這些年來,凡是和銅碼扯上關係的人,不是在金三角地區乃至東南亞混得風聲水起,就是悄無聲息死在了緬北戰區。”她頓了頓,道:“又或者是被溺死在薩爾溫江,連屍骨都找不到。”


    旅途問她:“你查銅碼又是為了什麽?”


    少女淺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卻如深淵般深邃:“為了我自己。”她轉身走向深不見光的林子深處,語調再次變得輕快略帶懶散:“走吧,這一帶我可熟悉了,從這片山脈過去不出意外的話最遲一周就能到我家。”


    “一周?我以為你會說隻要三天呢。”旅途跟了上去。


    梵隕河迴頭瞥他:“你飛呢?光這場大雨就能耽誤我們一天多的行程,況且什麽物資也沒有,路上還得找吃的維持體力。”


    夜色中少女迴頭這一眼雖然看不清麵容,卻莫名令旅途想起了十歲那年趴他哥肩頭,看見陽光下的小女孩在林中忽而迴頭衝他燦然一笑的場景。


    他頓了一下,問:“那年我被我哥帶走,你臨走時是不是和我說了什麽話?”


    “什麽?”雨聲淅瀝,梵隕河沒聽清楚,她看向少年,湊近了些問道。


    旅途卻道:“沒事,我說你看天氣預報了嗎?這雨得下多久?”


    梵隕河聳肩:“手機進水了,暫時用不了。”


    “噢,行吧。”旅途沒再問什麽。


    兩人摸著夜色消失在林子深處,網牆邊,有披著雨披的身影出現在兩人方才站過的地方,他按了按耳朵裏的通訊器:“開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罪隕歸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花生糖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花生糖醬並收藏罪隕歸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