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那日天璿長老和搖光長老打了什麽啞謎,長老們在論道居泡了一夜之後,第二天秦祁便把自己關進了鏡雲居。


    連曲然都沒法子見到他。


    兩天之後的早晨,晨課的外門弟子發現自己晨課的講師換成了平素最為和善的搖光長老。


    前兩日還宛若失魂的搖光長老現在笑吟吟的站在那裏,依舊是不嫌冷的拿把扇子,清風一樣的月白衣:“早上好啊同學們。”


    有些弟子一瞬哽咽出聲,搖光搖頭,挨個用扇子敲他們的頭,便道:“這是什麽反應,都坐好了。”


    據說那天晨課沒有一個人走神,之後門裏就暗自流傳出了一個口號,“身不強,不可護世間清風不憂保明月無恙。”清風是誰明月又是誰,倒也沒人多說,但是平常偷懶的弟子都因此開始潛心修煉。


    曲然也發現了,那個瘋女人從她死之後,就沒再找過她。


    曲然依舊想代替她在秦祁心裏的位置,並為此努力著。可是夜深人靜,她總是能想起來那個拖著斷臂漠然從台上下來的人。


    一夜如霜明月過去,秋天終於過了,細如碎玉的白雪在黃昏之時如期而至。


    “自家新釀的麥酒,公子,雪天趕路,來一壺暖身吧?”一臉褶皺的老婦遠遠看到有人一身黑袍踏雪而來,連忙迎上去。


    這裏靠近邊疆,人雜地窮,她老伴早死,又養著兩個帶病的兒子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是撿來的,本來是被人看上的,但是那家屬實非良善之人,婦人已經在城裏打了好幾份小工,閑暇時候還得出來賣點東西才能養活這一家。


    若是今日賣出去了,小孩這個月就能開開葷了。若是不能,那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這一個寒冬了。


    老婦想著自己那可憐的孩子們,目光更為希冀:“公子看看我這酒吧。”


    那人麵目隱藏在帽兜之下,被陰影攏的完全。但老婦還是能感覺到他似乎是掃視了自己一圈,老婦隻覺得天似乎更冷了,她瑟縮了下身子,牙關都在不知覺的打顫:“一壺隻要二十文……”


    話音落在雪地裏,遠遠又兩聲烏鴉聲叫,像是在老婦心底開了一個口子,老婦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牙關打顫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懼怕。


    她天然的害怕這個黑袍人,像是螻蟻天生害怕羅刹一般。她隻覺得自己腦子裏又兩個聲音,一個聲音叫囂著讓她跑,不然會死,另一個聲音又拉扯著她,讓她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雪越下越大,老婦冷的幾乎都睜不開眼。朦朧間,她看見那黑袍底下伸出一隻細嫩的手,比雪還白一分。那手慢慢從她挎著的籃子中拿出一壺酒,然後老婦又感覺有什麽骨碌碌滾進了籃子裏,磕在了其他的陶酒壺,發出清脆的一聲。


    等黑袍人慢慢走遠,老婦人才感覺到自己沒那麽冷了,身子也能動了。她忙掀開籃子上的布,裏麵少了的一壺酒提醒她剛剛不是夢,她似乎是與閻王擦肩而過了。


    然後婦人又想起來那聲清脆的碰撞聲,忙在籃子底翻找,在小酒壺的縫隙裏發現了一粒不小的金粒。


    老婦看著掌心的那粒金,似乎從那奢靡的光色裏看到一家的溫飽。她不可置信的用牙磕了磕,許是下嘴太狠,激下來一行淚,然後婦人恭敬的超黑袍人離去的方向行了一禮。


    可這不過是第一場雪罷了。


    沈扶月擰開酒壺,聞了聞。自釀的酒清苦渾濁,是她不喜歡的,所以她又合上了蓋子,順手扔給了正在土坡背麵躲風雪的昏睡的乞兒。


    她身側無人,所過之處冷冽異常。有風掀起她的帽兜,露出底下一隻尖細的角來。


    這隻角是她非人非神的證據,也是這一路來大小妖鬼都不敢招惹她的原因。


    一直走到無人的地方,沈扶月側眸道:“就到這吧,接下來的路不是你一個小妖能送的了。”


    無人應答。


    沈扶月也不急,紅眸被卷長的睫壓著,殺意和冷然都流不出來半分。


    半晌,一陣簌簌踩雪聲,兩隻白狐狸出現,其一道:“謝上神海涵。”


    她們是族長派來跟蹤的,可不是來送行的,既然人那麽說了,她們也不會不識趣。


    畢竟打又打不過。


    “迴去告訴奚元,謝律若是有事,我屠她一族。”沈扶月聲音很輕,說完似乎已經想到了那時的光景,竟然笑了:“還有,我已經不是神了。”


    白狐狸感受到如有實質的殺意,炸起一身的毛當場逃命走了。


    沈扶月威脅完這群膽子還沒有指甲大的東西,轉身看著蒼茫一片雪地。


    傳說盤古開天地後,身化萬物,手持巨斧變成了兩座山。


    一曰不周,一曰昆侖。


    這裏說的昆侖山自然不是世人眼前的昆侖山了。那可是諸神禁地,後來也隻有她和秦祁能登上。


    隻是不知道現在昆侖還認不認她了。


    沈扶月慢慢伸手,閉眸感受空氣裏別人難以發現的屏障,低聲喚:“昆侖。”


    瞬間隻有風雪蒼茫。


    罷了,不必奢求。既然上不了昆侖……


    沈扶月剛轉身,就看遠處樹幹之下,倚著一抹赤紅。她絲毫不客氣,抬手就是無數冰棱成刃,破空刺向那人。


    沈無越嘖了一聲,轉身避過,道:“上次我們也打過一架了,反正你也殺不了我,怎麽還那麽不客氣?”


    “既然殺不死,那多殺兩遍又不妨。”沈扶月抬手,掌心凝聚著鋒利的魔氣,道:“跟著我找到了什麽?”


    “你既然上不了昆侖,不如就隨我去魔界……”


    沈扶月絲毫不留情:“嗬。”


    “魔界有魔淵啊,那好歹也是古戰場,說不定也有神骨散落呢?”沈無越單手架住那魔氣凝出的利刃,道:“秦祁的神骨那麽散,昆侖上說不定也是一無所獲呢,等你找齊夠他飛升的了,他人說不定就老死了。不若借用別的神骨……反正都是神,這又沒區別。”


    沈無越說的輕巧,可是沈扶月分明記得,當初定下約定也是這人。


    正值兩人打鬥之時,本來一片蒼茫的雪地,忽然出現一片巍峨的山峰。“這裏是魔域十城之中最大的城池,叫做無妄城。”蟒蛇慢吞吞的行在街道上,周邊是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魔物,它連目光都不曾動過:“這裏接納鬼怪,接納墮魔者,隻不歡迎生人。”


    唯一的生人渾然不覺這話是在針對自己,反而拍著身下蟒蛇軟滑的鱗片道:“那個那個,小蛇你看那個是什麽?”


    怎麽看都和小蛇搭不上邊的蟒蛇迴頭掃了一眼她指的東西,露著獠牙道:“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小蛇!那個是人皮鼓,用人皮做的,沒啥大的用處,就聲好聽一點。”


    沈扶月嗯了一聲,又轉向了下一個讓她覺得奇怪的東西。好像了解這些奇怪的東西本身就是能給她無窮的樂趣一樣。


    可是原先那個沈扶月肯定會皺著眉,挨個掀翻這些攤子,再把這些魔物揍個半死。整個過程還要優雅簡潔話不多,保持她那可笑的上神威嚴。


    蟒蛇一身濃厚的魔氣,行過之處倒沒有什麽不開眼的魔物造次,看著竟然沒有它記憶裏魔城又殘忍又惡心的樣子,它沉默良久,忽然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說,你還迴去嗎?”


    正探著身子湊近那些鬼魅賣的零碎物品的沈扶月迴頭看它,似乎思考了一下:“迴去?……還不到時候。”


    蟒蛇:……


    “我感知到這個世界有自己獨特的地方。”沈扶月將一片殷紅的狐麵戴在臉上,朝那隻巨大的蟒蛇道:“我還想看一看。”


    狐麵遮住她半勾著的嘴角,唯有那一雙清澈的眸靈動異常。蟒蛇恍然間覺得沈扶月還是那個沈扶月,那眼底的清霜冷泉從未消失。


    隻不過比先前的更為純粹。


    “那裏!那裏是什麽?”正經不過三秒的人指著某一個方向,跳下去自己跑走了。她身後那隻擺攤的鬼魅自然不樂意,她那狐麵還在那人身上,於是想要追上去打那人一頓。蟒盛夏的末尾,赤阜嬌豔的荷花幾乎都要堆滿水道。所幸供人行走的青石路也不算過於狹窄,也隻有她一個人慢慢走著。


    “吱呀”


    不知哪家的窗被從裏往外推開,裏麵有人探頭出來瞅了一眼。看到底下有人一身緋色的長衣,生的也白淨,心下歡喜,便吆喝一聲:“客從哪裏來哦——”


    那姑娘抬眸,眸中水波流轉,竟似能讓這水鄉再多添一分姿色。


    推窗的姑娘一愣,便撐著窗笑,再順手扔下來一個黃紙包。


    那人抬手接住,聞到了紙包裏飄出的穀物甜香。


    正疑惑,聽便聽頭頂悠揚婉轉的歌聲傳來:


    “問客從哪來喲,且看如今天下亂。何處得求安,隻願娘子朱顏,歲歲如今年。”


    那姑娘聽罷,展眉一笑,卻是慢悠悠的往前走去。


    那推窗的姑娘看她走遠,迴身卻隻見一縷黑煙散開。她不禁疑惑是不是什麽東西糊了,卻不曉得自己已然在黃泉路走了一圈。


    盛夏多雨,下午時候嘩啦啦的下了一場大雨。避雨的茶館裏人多口雜,隻聽這裏說蘇家那個小巫女又帶著人冒雨把多少魔物揍了一頓,又聽那裏說斬風門下損傷多少,靈山又有何大動作。


    “天天打天天打,也不見個消停喲。”


    茶肆人都抱怨著,茶水瓜子和小食都流水似的上來又端下。路人坐下歎幾聲噓幾聲,又起來各自奔波。


    不過奇怪的是,最裏麵的四角桌隻坐了一個人,一身如緋色如櫻的長袍,臉上罩個燈會用的狐麵,撐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客官,這茶都涼了……”


    那人聞言笑著迴眸,聲音又清又脆:“換一壺。”


    “小店自然不缺茶的,隻是這茶錢……”


    小二看她桌角放了一粒金,笑眯眯的手下便走,忽然想到什麽,道:“您若是對這些事感興趣,不若去靈山瞅瞅?離這也不遠,約莫半天的水路。”


    “不過這世道哎——”


    小二的聲音慢悠悠的拉長離遠,隻有她還在撐頭遠望:“又是靈山……”


    正當她要起身時候,聽得屋外有人喊一聲:“呀,魔!”


    茶館人逃的逃,跑的跑,一時之間亂成了一鍋粥。小二和掌櫃的抓起值錢的金銀錢便要逃命,小二經過那桌奇怪的客人時,好人心泛濫,下意識道:“姑娘,快跑吧,那些魔物可不是好相處的,要出人命的。”


    那人笑了,朝他點點頭,起身走了。小二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是救人一命,跑了,卻沒注意那人不是和人流一起跑的。


    她走出了那些慌忙逃竄的人流,可是詭異的是卻沒人注意到她。人群慌亂的很,吵鬧聲、哭叫聲混雜,她卻沒什麽大的反應,直到聽到那清脆的嬰孩哭叫,她腳尖才頓了頓。


    她找了半天,才在一圈人手推腳踏裏找到那個不過四五歲的小孩。


    小孩子若是本性純良,眼睛是可以洞穿陰陽的。明顯這個人類小孩看到了她,小孩子竟然也不怕,抽抽搭搭的止了哭聲,又好奇又怯生生的看著慢慢朝她走來的人。


    不過人流還是太密了,她又不能動用靈力,隻好停下腳步等著那些恐躁的人們過去。


    小丫頭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她,看她狐麵隨風動的流蘇,張手笑著要去找她。可是她麵前是慌不擇路的人流,剛邁步的一瞬間便不知道被誰帶倒在地。


    之後的踩踏慘劇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狐麵下微紅的瞳微微睜大,也顧不得什麽忌諱,直接掠過那些庸庸碌碌的人類,去抱起那一個小小的身體。


    毫無生氣的人還殘存著兩分的溫暖,讓人能用手感受到她稚嫩的心跳。


    正在這時,一線銀光閃過,直直劃半抱著女孩的人,她隻是微微側首,那線光擦著她的臉頰過,在她白皙的臉頰上開了一個極細極深的口子。


    狐麵瞬間崩斷,磕落在地上,露出一張垂著麵無表情的臉。那狐麵像是一個結界一般封著她,如今狐麵落下,她眨眨眸,靈氣立刻裹在她周身。


    周圍人忽然停滯了一瞬,不知道誰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魔!”


    頓時炸開了鍋。


    周圍腳步紛亂,少女抱著小姑娘,側眸斥道:“吵死了。停。”


    嘲哳的人聲忽然靜了下來,連動作也停止在原地。這本來應該吵吵嚷嚷的地方,像是忽然被定格了一樣。


    少女說完,也不看他們,隻是抱著小姑娘慢慢起身:“出來。”


    幾個黑衣人嗖嗖嗖的落在她四周,她皺眉,驚詫道:“人類?”


    居然有人類可以無視她的命令……原來是身上藏著有趣的東西。


    “沈扶月。”


    話音剛落,又有許多人落定在她麵前。她抱著那個小姑娘,道:“你們不過是仗著一些不知道多久前的恩惠……罷了。”


    她似乎是想說什麽,卻轉身走了。那看似慢悠悠的步伐,卻一步拉開許多距離,有人試圖想追上去,卻發現那人越走越遠了。


    “首領,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那人疑惑的退迴來,問道:“真的是她?”


    被稱為首領的人搖搖頭,看向了手中的一個水藍色的寶石:“先聖的指引不會有錯……”


    等到沒人的地方,她才垂眸看著懷中的小孩子。片刻,她的指間有光華流轉,之間少女已然沉寂的唿吸開始慢慢的複蘇、悠長。


    最後她把熟睡的孩子放到了城外。


    落日輝光傾城,等到第一顆星爍爍,少女已經站在了一艘無人卻自動的扁舟之上。


    所謂人間,不過如此。


    她指間掐著一朵水潤的蓮花,輕輕一抖,那蓮花便散落在她的腳側。


    “沈扶月……”她默念著另一個給她招上麻煩的人,忽然笑了一下:“倒是有趣。”


    滿天的繁星映在水中,扁舟如行在天水之間。她抬眸看天空,浮雲飄散之間,似乎有人站在上麵不安的窺探著什麽。


    她沉沉的看著,臉色有兩分像沈扶月那被昆侖雪洗過的清冷,片刻,展顏一笑。蛇無奈,結了賬才跟上。


    跟上去往魔物堆裏一看,蟒蛇立刻把人卷到身後,嘶嘶道:“看這些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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