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北麵的戰事與晉王的造反其實都沒有給這座城池帶來太多的不安。


    大梁開國以來,哪一年沒有戰亂?哪一年沒有天災人禍?歲貢也好、改朝換代也罷,人若連眼下的日子都快過不下來了,誰會天天關心那些遠在天邊的事。


    楊複剛出征的時候,京中百姓們確實也激動地議論紛紛,仿佛每個人都有一顆報效朝庭的赤膽忠心。但時長日久之後,大家便暫時將這件事忘在腦後了。


    倒是前陣子從江南傳來了幾首好詞,在青樓楚館中傳唱了一陣,據說是叛臣林述之子寫的,很有些才華,私下裏也得到了那些文人的同情。但這些詞不夠婉約,唱了一陣子之後便沒有歌女再唱。


    至於晉王之亂。


    嗬,鄉巴佬一個,攻得到汴京城下嗎?


    於是汴京城中這幾日茶餘飯後的話題便落在今年高中的那些新科進士身上。


    “聽說今科的榜眼傅世元,乃是樞密院使傅斯年的長孫,才二十四歲便中了一甲,嘖嘖,這前途……”


    “若我是院使的長孫,給個狀元也做得,這傅世元還是謙遜了些。”


    “噓,這種事你心知肚名便好,樞密院院使的長短你也敢議論。”


    一幹人便換了個話題,有人便道:“聽說了嗎?西市口趙員外去榜下捉婿,和人打起來了。”


    “聽說了,二甲第十六名是個叫盧子雍的士子,年輕英俊,有不少人搶,鬧哄哄地打作一團。”


    “真他*的讓人羨慕啊。”


    “知道更有趣的是什麽嗎?二甲十七名也是個年輕英俊的,趙員外前一個沒搶到,便去搶下一個,又挨了頓打。”


    “這我也聽說了,這個進士姓李,名叫什麽之來著?”


    “李榮之。”


    “若我能中個進士就好了……”


    與此同時,這些話題的主人公之一盧子雍正穿過一條巷子,進到一個不起眼的落院當中。


    屋中已有一老三少共四個人,一名老者正與一名青年盤坐著對弈。陪坐的另外還有兩個青年。


    盧子雍笑了笑:“若我不來,四位正好可以推幾局牌九。”


    沒有人笑。


    顯然這四人都頗為無趣。


    盧子雍隻好道:“有些尾巴要甩掉,故來得遲了些,見怪見怪。”


    接著,他恭恭敬敬向那老者先行了一禮,喚道:“學生見過傅老。”


    “見過傅兄、李兄、陸兄。”


    李榮之本是在下棋,站起身來,鄭重迴了一禮:“盧兄。”


    陸君安澀然一笑,道:“盧兄年長小弟兩歲,不敢當你一句‘陸兄’。”


    傅世元板著臉道:“今日這樣的聚會還是少些的好。”


    傅斯年則是端坐著受了盧子雍這一禮。


    此時座中五人分別是:


    樞密院使傅斯年;


    新科榜眼、傅斯年的長孫傅世元;


    新科進士李榮之;


    新科進士盧子雍;


    泰王府屬官陸君安。


    這樣一老四少五個人,坐在一起,頗有些怪異。


    “還是要有些儀式感的。”盧子雍向傅世元應道,“而且萬一被人看到了,也隻會當成是科舉舞弊者的密會。”


    傅世元冷冷道:“你去了趟江寧,倒是輕佻了不少。”


    “在江寧遇到一個人,跟他學的。”盧子雍道,“我發現,我挺喜歡他的風格。”


    “閑話少敘,開始吧。”傅世元淡淡道。


    “是。”盧子雍點點頭,轉向李榮之。


    “李兄,我替你引見一下。”


    “這位是開平司副指揮使,傅斯年大人。”


    “這位是開平司二處都知,傅世元大人。”


    “我與君安,皆是二處總旗。”


    李榮之撚著手中的棋子,一時愣在那裏。


    縱使以他心誌之堅,此時也有些錯愕。


    盧子雍已經與他接觸了一段時日,對開平司他已不是一無所知,今天過來,看到傅斯年,他便已經知道開平司能量之大遠超自己所想。


    但此刻,真正讓他驚住的,卻是一個‘副’字。


    堂堂樞密院院使,天子心腹,掌大梁一國軍機的傅斯年,居然,隻是開平司的一個副指揮使。


    若不是在鹿鳴宴上見過盧子雍與傅世元,李榮之幾乎以為自己進了一個騙局。


    縱使心中驚駭,他還是完完整整地向傅斯年執了一禮方才問道:“學生可否向傅老請教一個問題?”


    傅斯年笑了笑。


    “為了心中大道。”他徑直說道。


    李榮之雖然還沒問,他卻知道他要問什麽:


    你已位極人臣,做這個開平司副指揮使是為了什麽?又是什麽值得你背著對你信仰有加的當今聖上,加入這樣一個秘諜組織?


    這個問題,傅斯年自己也想了很久。


    此時他看著座中四個年輕人,嘴角揚起一個笑容。


    “老夫在朝堂上碌碌一生,到了行將就木之年,其實大多事也已看得開了。雖有抱憾,但捫心自問這一生已然盡力。但,直到見到殿下,老夫才發現能為這世間做的事還有很多。”


    殿下?


    李榮之心中微凜。


    傅斯年既然如此說,便是已不怕自己知道。


    那麽,想必有些事,也快要浮出水麵了。


    卻聽傅斯年接著道:“吾等做這一切,不是為權財,為的是心中理想。有一天你會明白,殿下是上天恩賜於我大梁的厚禮。說句大逆不道的,老夫原本以為陛下百年之後,誰繼位有什麽區別呢?這朝庭、這大梁,如洪水滾滾向前,人如螻蟻,在其中能改變什麽?但殿下,他與別人不同。千年以降,世間終於又出了一個聖人,中興大梁,為生民立命者,唯殿下莫屬。”


    好一句‘為生命立命’。


    李榮之唿吸急促了起來。


    這話句若是別人說,李榮之定當他是瘋子。


    可眼前的人是傅斯年,李榮之不得不信。


    他這一生,刻苦讀書,日日夜夜所思所想皆是聖賢之道,為了心中大誌,他與父兄疏遠、置血仇不報。世人罵他不孝、罵他書呆他也置若罔然。因為他眼睛裏盯著的是一個遠大的目標。


    現如今,金榜提名、置身朝堂,自己將要為這世上生黎踐行大道。


    果然,一朝魚躍龍門,才知在這世間自己並不是獨行者。


    為生民立命,我輩不孤也。


    他起身,鄭重地跪於傅斯年麵前,叩了三個頭。


    “學生敬你,不因你的權柄滔天,不因你的輩分年歲。學生這一拜,隻因你我誌同道合,心中欣喜難言。”


    傅斯年看著李榮之,目光中頗有欣慰。


    這確實是一個讓人欣賞的年輕人,心誌如鐵、才華橫溢,表麵上看起來中正方端,其實是個六親不認、不擇手段的好苗子。


    “今日讓你過來,是因為我們已然觀察了你好一陣子,了解你的為人誌向、生平過往。放心讓你加入我們開平司……接下來,兵部與工部,你選一個……”


    院中種的是竹子。


    竹子四季常青,傅斯年卻已經很老了。


    就著後麵的事布置了一個時辰之後,他便有些頹靡下來。


    “今科聖上欽點了世元為榜眼,便是意示老夫要退了,過幾日老夫便會告老。往後風雲變幻,便倚仗你們了……看到你們這些年輕人,老夫其實很羨慕呐。你們能有大把的時間跟隨殿下平定四海、攘括宇內。但老夫不行了。不過能引你們這一程,也稱得上是欣慰。”


    “老夫終究是老了,但還有你們正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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