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和小兒的哭喊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外麵一陣嘈雜,李淩峰和刈推門走出,卻發現院裏站著農戶家的女主人。


    夜色中,婦人荊釵布裙,雙眼垂淚,臉上流露出一抹害怕的神色,定定地盯著大門外。


    見李淩峰二人出來,婦人一驚,慌亂的開口道,“兩位公子咋出來了,快迴屋去吧,一會兒別讓他們誤以為二位是家裏的男丁,給捉了去。”


    李淩峰疑惑不已,“什麽男丁?又為何要捉了去?”


    院外嘈雜的聲音中伴隨著男人的厲喝,由遠及近,在李淩峰二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兩個身著衙役服飾,腳踩皂靴,腰佩短刀的衙役“嘭”的一聲破門而入。


    衙役看見這戶人家院裏直挺挺的站著兩個少年,眼睛一亮,迴頭向門外喊道,“哥兒幾個快過來,這戶人家還有兩名壯丁!”


    不一會兒,屋外就走進了三四個相同打扮,虎背熊腰,一臉煞氣的衙役。


    “還真嘞是。”


    為首的衙役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看著院中的兩個男丁和婦人。


    別的農戶聽聞他們要過來征收徭役,都躲了起來,唯有這戶人家,竟然還專程在院中老老實實等著他們。


    為首的衙役不再猶豫,當即單手握住腰刀,命令道,“帶走吧。”


    他話音一落,隻見李淩峰二人旁邊的兩個衙役當即擼起袖子,闊步向前,就要伸手去拽李淩峰的胳膊。


    “啪”


    李淩峰麵色不改,動手的衙役卻無法在前進一分一毫,他的手被李淩峰身旁瘦弱的少年在離他手臂相隔一拳遠時,被穩穩的握住。


    刈臉上的神色莫名,他的眼中帶著細碎的寒光,冷冷地看向眼前的衙役,仿佛下一秒,便能捏碎衙役的手腕。


    其他的衙役先是一愣,旋即迴過神來。


    電光火石之間。


    他們飛快地拔出了腰上的短刀,將李淩峰二人團團圍住。


    “你二人是何意思?”為首的衙役眯了眯眼,嗬斥出聲。


    現場劍拔弩張。


    李淩峰勾了勾唇,先是笑眯眯的將刈的手從被抓住的衙役手上拿開,旋即憨笑道,“誤會,誤會。”


    被放開的衙役三兩步退到人群中,複又抽出短刀對準二人。


    “呸,什麽誤會?老子看你是想犯事,違抗征兵役不說,竟還敢打傷公差,好大的狗膽!”


    李淩峰聞言一愣,當即明白今天這一出是怎麽迴事了。


    征兵役?


    土匪進村差不多。


    他皺了皺眉,《大夏律令》雖有規定老百姓要服兵役徭役,但如此明目張膽的‘搶’人,豈非吃相太難看?


    他的臉黑了下來,冷嗤一聲,眯著眼睛開口質問道,“你口口聲聲說是要征兵役,緣何半夜前來?且不說征兵亦有流程,今日闖入百姓家中之舉,豈非強盜才會如此?”


    李淩峰聲音中難得染上怒氣。


    為首的衙役沒想到李淩峰還是個懂行的,不過就算如此,也不過是個鄉野小子,嘴再能說會道,還不是要被帶去強行服兵役?


    這可是大夏的律令。


    就算天王老子來說也沒有用。


    衙役不屑一笑,“你倒是有兩分見識,但征兵役本就是按律而行,你就算說破了天,今兒也得和爺爺們迴去。”


    衙役氣焰囂張,院裏的婦人害怕得縮在角落發抖,聞言卻忍不住開口求情,“官……官爺,這兩位小哥……不是俺家的小子,隻是路過此處借住一宿的書生……”


    婦人神色悲戚,想為李淩峰二人辯解兩句,但是卻被衙役打斷,衙役冷笑,“莫說今兒個他二人在你家院裏,就算真是借宿之人,那也得跟我們迴去。”


    “萬一你們存了欺騙愚弄之心,那我豈不是有負縣太爺所托。”


    衙役不再管其他,對左右一揮手,大吼出聲,“拿下。”


    四周的衙役圍向李淩峰二人,刈的身子一動,下一秒卻被李淩峰按住,他搖了搖頭,此番反抗刀劍無眼,他們尚且能自保,為他們說話的婦人又當如何?


    刈看著院裏的婦人,想到此處,忍住沒有再動手。


    衙役見兩人不再反抗,押著二人連同婦人一起打算離開。


    見衙役抓自己兩個‘男子’就算了,連大娘也要帶走,李淩峰再也忍不住了。


    他指了指農婦,沉聲怒問道,“汝說是征兵役,為何要帶上這位大娘?”


    衙役瞥了李淩峰一眼。


    “你們說自己是借宿的,她家中無人應征,她就得去軍營裏燒火做飯,你小子還有閑心管別人,還是想想待會兒怎麽圓謊吧。”


    什麽借宿的秀才,不過是逃避兵役的手段罷了。


    衙役冷哼一聲,押著三人出了院門,大娘臉上淚痕未幹,迴頭最後看了一眼自家的小院,忍不住又哭出聲來。


    院外的空地上,站滿了許多男子,年齡上至四十多歲,下至十一二歲,人人皆麵色愁苦,唉聲歎氣,和大娘一樣的四五個的農婦則站作一堆,啼哭不已。


    “嗚嗚嗚……此去軍營……不知啥時候才能再迴家了……”一位婦人捂臉失聲痛哭。


    她旁邊的大娘聞言悲從中來,抹了抹眼淚,“我兒媳婦才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俺這當祖母的,都還沒來得及看孫兒一眼……”


    “俺也是,俺男人三年前戰死了,如今兒子才娶了媳婦兒,俺若是不去,家裏的香火就要斷了……”


    “夠了,哭什麽哭。”


    衙役見幾人哭哭啼啼地樣子,不耐煩地大吼出聲。


    吏唿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李淩峰初看《石壕吏》時,隻覺得杜甫是為了諷刺封建社會的殘暴和兵役製度的黑暗誇張了許多,如今身處其中,才知道自己隻是“井底之蛙”。


    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四周百姓的歎息聲和婦人的嗚咽聲仿佛尖針一般,紮得李淩峰的心又酸又澀,他看著眼前的蒼夷之景,隻恨自己的無能和渺小。


    衙役押著眾人離開,天蒙蒙亮,說話的聲音漸漸消失,卻還能隱隱約約的能聽到低微斷續的哭泣聲。


    衙役將此行抓到的兵丁全部帶往縣衙,李淩峰二人跟在人群中,時常被衙役推推搡搡,訓斥之聲更是不絕於耳。


    一行人跌跌撞撞的被趕至縣衙。


    為首的衙役一揮手,其他衙役就帶著村民農婦先下去安置了,待明日後,他們便要全部啟程前往充軍。


    “你們倆跟我來。”


    衙役轉頭看向李淩峰二人,把人帶入堂內,打算給二人查驗身份,轉身時卻突然想起李淩峰二人之前的‘囂張’行為,心思一動,就打算好好殺一殺兩人的威風。


    他對縣衙內其他的衙役招了招手,就想把二人帶過去,先賞一頓“殺威棒”再說。


    “你們倆個,帶他們下去好好‘招待招待’。”


    差役聞言,當即上前來,就要準備動手。


    “哢擦”


    隻聽一聲清脆的聲音,刈眼也不眨地捏斷了一名衙役伸過來的手,衙役當即慘叫一聲,捂著手腕呲牙咧嘴,痛的直不起身。


    李淩峰看著這群囂張跋扈有恃無恐的衙役,眯著眼睛,一字一頓道,“誰給你的狗膽,也敢對吾動手?”


    他可是有功名在身舉人,還是頭名的解元。


    隻要是舉人,名次最差也能獲得一個“同進士出身”,被外放實補正七品官職不說,經人舉薦出任更高品級的官缺也不是沒有可能。


    秀才出身就可以見縣令不跪,他堂堂一個解元,最差以後也是知縣的同事,保不齊還是他的頂頭上司。


    一群狗仗人勢的衙役,也敢有膽打他的板子?


    李淩峰冷哼一聲,從懷中掏出自己的文書,沉著臉開口道,“我要見你們的縣令。”


    他眼裏蘊含風暴,氣勢驚人,在場的衙役通通被逼退三步之外,不敢再與之對視。


    為首的衙役見到李淩峰手中文書上大大的官印,當即大駭,連忙跑去將本縣的縣令請了過來。


    此縣的縣令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材勻稱,一身青色鸂鶒常服,頭戴烏紗帽,慢慢悠悠地從內堂中走了出來。


    看見堂中的幾人,他揮了揮手屏退了左右的衙役,已經從稟報的人口中得知7事情的原委。


    縣令瞥了一眼李淩峰的文書,對著李淩峰笑著開口道,“小兄弟年紀輕輕便已高中解元,手底下的衙役一時無狀,衝撞了二位,還請見諒。”


    伸手不打笑臉人。


    李淩峰雖然看得出知縣不過是惺惺作態,卻也不好再不依不饒,他冷哼一聲,“大人真是做的一個‘好官’呐,手底下的人威風大,大人麵子也大。”


    李淩峰皮笑肉不笑,縣令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臉上笑意一僵,“此番確實是他們不對,本官迴去一定好好訓訓他們……”


    任誰也看得出他隻是想做做表麵功夫。


    想著今夜的所聞所見,李淩峰難免少年氣盛,反唇相譏道,“草民不過一介書生,大人一縣之縣尊,草民可當不起大人的不對。”


    縣令大人感受到李淩峰的嘲諷,臉上的笑再也維持不住,沉下臉來,盯著李淩峰半晌,才幽幽開口道,“解元還年輕,如此氣大本官也理解,隻不過此為縣衙……”


    雖然他有些忌憚李淩峰的解元身份,不想為自己日後樹立政敵,但李淩峰畢竟如今還是個舉人,解元再大也是舉人,李淩峰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落他的麵子,實在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了。


    李淩峰不欲與他糾纏,想到自己前來的目的,他直視縣令的眼睛,逼問道,“緣何本縣征兵役須寅時‘捉人’?婦孺也不放過,縣令大人未免做得太過。”


    縣令聞言一愣,他剛還猜測此子為何身懷文書還與衙役一同前來,原來是因為此事,縣令直直地盯了李淩峰半晌,旋即爆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


    笑聲中充滿了輕蔑與嘲諷。


    他笑得直不起腰來,笑出了淚花。


    半晌笑聲停歇,縣令如同看一個笑話般,對著李淩峰開口道,“我當解元因何前來,原來是‘今尚未入仕,便先憂民之事’了啊。”


    李淩峰站在堂中,聽著縣令的嘲諷,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難堪。


    他在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在笑自己如螻蟻一般卻妄想蚍蜉撼樹,在笑自己可笑,明知大夏律法如此,卻光憑一身‘憤慨’前來自取其辱。


    確實,自己的確可笑。


    縣令看著一言不發的李淩峰,收住了臉上的笑意,他湊過去,拍了拍李淩峰的肩膀,在他耳邊說道,“解元熟讀詩書,卻想不明白淺顯的道理。”


    “征兵役合法合規,無論手段如何,可有規定不能寅時征兵?不能征婦孺為燒菜采買的雜役?”


    “解元誌存高遠,有何見教還是等封官拜相再來於某說吧。”


    說完,縣令不再理會李淩峰二人,退半步後大笑著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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