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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件事的後果很嚴重。一個名門正派之後,“道德敗壞,精神萎靡,和一群窮蟬齷齪少年鬼混,偷了冰心堂過年的魚肉大肆饕餮。”


    弈劍聽雨閣的將領向冰心堂諸多人員道歉說,一定會好好管教她的。我緊鎖牙關,沒有招供出這些男孩子的老巢在哪裏。我因此被關了黑屋。


    半夜我又餓又冷。窗戶邊出現了一個黑影,我知道那是祁涼。他給我送來了吃的。“你夠義氣,謝謝你。”他在黑暗中對我說。


    “我要嫁給你。”我吞下一隻雞腿,突然對蜷在窗台上的他說,“我要做你的女人,給你生兒子。”


    他嚇得從窗台上跌落下去。


    那一天我還不到十三歲。


    嫁給祁涼成了我那時唯一的理想。這自然有很多阻力。來自門派,來自舅母,還有窮蟬內部的阻撓——我早就發現那個叫巫山山的窮蟬女孩對我敵意的目光了。


    我就在這樣糟糕的環境和混亂的心態中跌跌撞撞地長大了。我的舅母後來已經不怎麽管我,因為家裏的窗台經常會有祁涼和他的擁蹙擺放的火腿野鴨蓮藕什麽的。我的舅母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和祁涼的事情,漸漸在弈劍聽雨閣越傳越開。


    不久,我主動進了陣營,可以吃飽飯了。我時刻想念他。我每天盡最大力量練習。我是個女孩,但我用一個男孩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之後是疆場五年,我跟隨弈劍聽雨閣的將領出生入死,打贏了不少勝仗。我沒告訴任何人,為什麽我在疆場上會那麽狠,那麽不怕死。我想我是在替祁涼還債——如果我在疆場上打出了足夠的尊嚴,或許門派會接納我和祁涼的婚姻。


    我立功迴家了。舅母很高興。我為這個破敗殘缺的家庭贏得了門派上下的尊重。


    我喝了舅母精心熬製的湯。舅母笑眯眯地對我說:“很快就會有不少人上門提親了。”


    我說:“我隻可能嫁給祁涼。”


    舅母看著我,狠狠地說:“我就是殺了你也不讓你嫁給那個惡棍!”


    而我根本不在乎。我已經長大了。羽翼漸豐。我自己的事情我有能力做主。我相信生命是我自己的,我應該按照我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就算那是另外一些人看到會痛心疾首的生活。


    再者,舅母還是低估了我。其實我可以控製我自己。戎馬生涯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並重新塑造了我。我有良好的生活習慣,懂得如何過得優雅潔白,懂得說謝謝,對不起,不客氣,我有無比清白的意誌。我知道一定要發奮用功,一定要有所成就。我知道祁涼在靈魂深處與我是相通的。他本來就不應該是生活在窮蟬那種環境裏的人。他的生長環境拘囿和束縛了他。我確定我和他結婚後,我們會一起離開那個群體,離開周遭嘈雜的一切,安居樂業。我確定。


    我也懂得祁涼心裏的自卑。“我真的不是什麽好人。”他見到我,寒涼著嗓音說。語氣裏竟有了一絲哀婉。他蜷著身子,像要縮進自己卑微的影子裏去。


    可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三日後,他送給我一塊鴛鴦帕。


    這就是所謂的定情信物吧。我想我們很快就可以開始幸福而卑微的生活了。


    第二天,巫山山找到了我。幾年沒見,她也成大姑娘了。她逼近我,開門見山說:“沈朗年,我希望你不要再接近祁涼了。”


    我問:“這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有什麽權力對我說這些?”


    巫山山說:“我當然有權力。因為我和祁涼才是真正合適的一對。”


    我笑了起來:“什麽亂七八糟的,你想男人想瘋了吧?”


    巫山山卻尖叫道:“你和祁涼不合適。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說:“合不合適,是我和他的事。”


    她說:“你曉不曉得,他當初為什麽救你!你一定想不到,那把火其實就是他指令我們放的!”


    我的麵色霎時蒼白,神情也有些恍惚。我的心亂極了。我轉身就走。


    巫山山卻不依不饒地追上我:“我看出來了,其實你愛祁涼。他也愛你。但是,還是算了。你知道嗎?他給你的鴛鴦帕都是偷來的。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那一刻我徹底崩潰了。愛,可以被拒絕,可以被遺忘,但不可以不被尊重。我雙腿打著顫迴到家裏。


    我三天沒出門。隻覺得自己的心疼,疼得徹骨。三天之後,祁涼在我的腦海裏便是另一種色彩了。我用剪刀將鴛鴦帕剪得粉碎。


    再見到他,我徑直將鴛鴦帕的碎片丟還給他:“你為什麽這麽做?!為什麽要放火?為什麽要偷別人的鴛鴦帕?”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沒有必要再隱瞞了。”他冷冷地告訴我,“因為我恨這兩個門派的人。如果不是他們,我們的父母不會死!我們就不會過得這麽慘!”


    那一瞬間我想我真是對他死了心。他燒死了我的舅舅。他燒死了那麽多無辜的人。之後我多舛的命運,也和他脫不了幹係。可是他居然可以做到麵不改色安之若素。我轉身就走。


    第二天,我主動申請去了戰事正緊的九黎。半年後,我死於一場鏖戰。


    我就是這樣,過了一生。”


    “婆婆,我有封信給您。”我說。


    “什麽?”


    “這第二封信,就是寫給您的。”我取出包裹裏的第二封信。


    這封信是一位中年女子交給我的。那個漁民,應該就是巫山山吧。


    她在給我這封信的時候,還講述了這封信的故事——


    在沈朗年再次奔赴前線後不久,祁涼也遠走異鄉。他和幾個寥寥願意跟隨他的窮蟬弟子,在江南映日荷塘邊安頓下來,隱姓埋名,過起了勞碌貧窮的漁民生活。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巫山山。


    他們的生活是可以想象的艱難困頓,卻也安靜隱忍。巫山山覺得,祁涼是在用餘生贖罪。


    很快,二十年過去了。他們都老了。老得似乎連記憶都沒有了。巫山山以為祁涼把與沈朗年的事情都忘記了。但祁涼就這樣孤苦地過了二十年。他們終究未能成親。巫山山想明白了,雖然他們身處一個群體,但祁涼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娶她的。他骨子裏是嫌惡自己的窮蟬身份的。巫山山後來嫁給了祁涼的弟弟祁川。這是一個聾啞人。


    有一年夏天,天氣很熱,大家白天去鎮子賣了魚,晚上迴來在湖塘邊圍著一個小木桌喝酒,就著在集鎮買的豬頭肉。男人光著膀子,都喝多了,昏昏睡去,以至於油燈將房屋旁的茅草堆引燃了都不知曉。很快,茅草堆旁的房屋也燒著了。眾人被劈劈剝剝的燃燒聲驚醒了。


    大家都傻了。那是他們燕子銜泥般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


    就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祁涼突然大喝一聲:“沈朗年那個小丫頭還在裏麵!”話音剛落,他便徑直衝了進去。


    等大家反應過來,將他從火海中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被燒得體無完膚,卻遲遲不肯咽氣,眼睛始終望著湖塘邊的那個小木桌。


    祁川會過意,取過桌子下他的外衫。他的口袋裏有張油紙,打開,裏麵包著一塊鴛鴦帕。


    祁涼抽噎了一聲:“幹淨的。”然後斷了氣。


    祁川知道,這是他哥哥白天在鎮子上用賣魚的錢買的。是一塊用自己的苦力換來的,清清白白的鴛鴦帕。


    婆婆接過我的信,取出了鴛鴦帕。良久,在我驚訝的目光中,婆婆將鴛鴦帕丟進了火爐裏。火焰越燒越旺。


    又看見他了。遠遠走來,踉踉蹌蹌。


    “婆婆,幾世了?四世了吧。”


    婆婆不說話。


    我說:“婆婆,你的懲罰該夠了。你可以原諒他了。你們可以在一起了。”


    他已經很老了。臉上的皺紋深深篆刻著一個漁民的滄桑。他靜靜看著桌上的孟婆湯,看了很久。她怔怔地看著他,也看了很久。


    “可以不喝這碗湯嗎?我不想忘記她,我還是要找她。”


    “不,你必須要喝。否則你過不了奈何橋。”婆婆把碗遞給他,毋庸質疑地說。


    他無奈地抬起了湯,說:“謝謝。”他的手在發抖。


    “不用謝。”婆婆抬起頭,她的手也在發抖。


    他輕輕摩挲著碗緣,將碗一頓一頓地移到嘴唇邊,然後張開嘴,一飲而盡。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驚訝地問婆婆:“婆婆,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以為到了來生,我和他就可以走到一起了嗎?”


    “為什麽不可以?”


    “像我和祁涼這樣的人,一生總要麵對一個巨大的背影,無論我們怎麽繞,也無法與我們的愛麵對麵。”婆婆笑道,“所以,其實無論走世間哪一條路,我與他,都注定無法同行。”


    奈何橋頭,婆婆抬起自己一手烹製的孟婆湯,一飲而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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