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挑了個風和日麗,或者幹脆說燥熱依舊的下午,很平常,又很特殊的下午。


    這一次的地點,是學校荷花池前的小廣場。


    成小南半眯著眼睛,撅起嘴角,以折騰最後一次為條件,才勉強跟著方以北來到這裏。


    小廣場舞台上,站著五個人,帆布鞋樂隊。


    成小南左顧右盼一陣,看完了周邊的教學樓與居民樓頂,和天邊鬱蔥的梧桐樹冠,才把目光投向前方不遠處的舞台。此時,台階下方已經有很多同學自發趕來,或者是慕名而來,團團圍在舞台邊沿。


    中心的付塵調好吉他,朝台下站立著幾對男女的那個方向挑一挑眉,暗使了個眼神。方以北見狀,先扭頭瞥了瞥身旁的成小南,看她露出津津有味的神色,便滿意地踮腳揮一揮手,揚首示意。


    接收到方以北的動作之後,付塵默契地轉頭向孔言幾人點了點頭,互相對視一眼,撥下第一道琴弦。


    兩道琴聲,低沉的鼓點,貝斯像是嘶啞著嗓子咆哮,一隻玉指在黑白琴鍵上飛舞,幾種樂器的聲音混在一起,平鋪直敘。漸漸強盛,愈加密集。


    付塵緩緩開口,唱出方以北工整地寫在一張信紙上,遞到眼前讓他譜曲的歌詞。


    那時候,他的眼裏是閃著光的。


    類似於一場大雨


    類似於太陽躲在烏雲後麵哭泣


    類似於徹底忘記


    類似於忘記十七秒之後的想起


    我記得你開口時的語氣


    最愛舉例和排比


    你說的那些我從來不會懷疑


    類似於古詩寫出萬有引力


    西湖會流進大西洋裏


    類似於落雪的夏季


    沙漠中有草木生生不息


    類似於城市裏野獸密集


    大氣層外可以自由唿吸


    類似於二月三十日


    星期八的第二十五個小時


    等秒針跳到六十一


    我們就向南而去


    定居在北極


    歌聲響起,轉入耳膜,迴蕩在腦海中,泛起一陣陣波瀾。


    這是方以北對這首歌的第一感受。其實應該是半首歌,剩餘一半,留到不知道會不會有的下一次。


    而成小南呢。前奏一開始,她隻聽見一片嘰嘰喳喳的嘈雜聲,在耳邊連綿不絕。剛皺起了眉頭,還沒來得及擰緊,付塵開口,一道低醇的嗓音娓娓道來,讓她忍不住打開耳朵,仔細聆聽。


    隨著節奏變換,情緒推進,付塵的聲音逐漸變得高亢粗獷,一下接一下地撞擊心靈。


    再把注意力集中到歌詞上邊,成小南輕輕不知意味地點著頭,細碎地跟著付塵,一字一句念了出口。


    每一個句子裏,似乎都藏著不可言說,卻又非說不可的愛而不得,情意難平。


    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情,隱隱堵在胸口,多麽似曾相識。


    成小南感覺到某種東西在大腦皮層深處慢慢滋生,漸漸擴張繁衍,占據了所有空間。


    每一個音符,每一道旋律,從那方小小的舞台上,透過盛夏熱烈的空氣,洶湧而來,侵蝕著身體內的每一寸皮肉,每一個細胞。


    腦海中有無數根細弦緊緊拉扯著,不斷震顫,光影閃動之間,浮現出一副副陌生的畫麵,交織排列,逐漸連接成一個個片段。像一台老舊錄像機,在播放閃著雪花和光斑的影片。


    在江湖的最後一道鼓點砸下來的同時,這部影片畫麵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得能看清所有細節。慢慢添了聲音,生了感觸,感受到身在其中的那份情緒。


    耳鳴,頭暈眼花,顱腔內隱隱作痛,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


    成小南晃悠著身子,抬手按住刺痛的太陽穴,痛苦地抱住腦袋蹲在地上。方以北見狀,連忙彎腰扶起她的胳膊,一臉擔憂。


    “成小南,你沒事吧……”


    她緊緊閉著眼睛,額頭上滲出點點細密的汗珠。


    兩人身後的姚文文和田秋也趕緊圍上前來,不停關切地詢問著,一句句說話聲傳入耳中,成小南隻覺得耳邊嗡嗡直響,什麽也沒聽清。


    響聲和刺痛感達到最高點時,虛脫感包圍著整個身體,連唿吸都覺得無比艱難。


    一陣大風吹過,卷起樹梢的幾片香樟樹葉,在藍色天空中悠悠飄蕩,嘩啦一下擲地。


    沉甸甸得,像是腦海中閃過的一抹飄忽感。


    某種感覺簌地一聲,從腦海中倏然抽離。


    刺痛感和嘈雜聲曳然而止,緩緩掀開眼簾,漸漸清晰的說話聲和光影畫麵,久違的熟悉感。腦海中播放的那部影片,看清了一切細節,感觸到了其中的所有情緒。


    一張張麵容和一道道身影,也都一一對應起了姓名。


    那段以為會永遠消逝的記憶,那段被覆蓋了的記憶,重新出現在成小南腦海中,並且變得更加深刻。


    真的就像是睡了一覺,做了一個夢,夢醒時分,睜開眼站在原地,一切就在那裏,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文文……田秋……”


    成小南眨了眨眼睛,扭頭看向一左一右附在身旁的姚文文和田秋,神色茫然。


    “什麽?小南,你想起我們了嗎?”姚文文手裏拿著一張紙巾,剛替成小南擦拭去額前的汗漬時,聽見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驚喜不已。


    目光聚焦,往事一幕幕湧入心間,成小南重重地朝姚文文點了幾下頭,眼裏閃著淚花。


    她想起來了。想起了雲州這座城市,想起了這所一點兒也不像是大學的柏化學院,想起了八樓那個充斥著歡笑和爭吵的寢室,想起了在這裏發生的好多事情。


    一起經曆過的那些苦痛歡笑,紛紛閃亮起來,變得珍貴而美好,被賦予了更加值得紀念的意義。


    “太好了,成小南……”


    左側的方以北更是萬分激動,他所做的一切,遠遠不止是為了一段記憶那麽簡單。他更像是要做些什麽,去找迴曾經的那個成小南,找迴她臉上時常綻放著的那份笑容。


    現在總算是得償所願了啊。


    可是,當他喊完成小南的名字,換來的,不是迴答,更不是笑容。而是,一副交匯著疑惑和生疏的表情。


    依舊陌生的表情。甚至,帶著恐慌。


    “你是誰,別碰我……”聽見方以北的說話聲,成小南扭過頭去,觸及到那副麵孔,身子明顯地顫了一下,急切甩動著被他扶住的手臂,抽出之後還慌亂地躲靠到了姚文文身邊。


    “小南,你還是不記得他嗎?”


    瘋狂地搖頭,眼神抵觸:“我不認識這個人……”


    幾人麵麵相覷,屏住唿吸不知該作何言語。


    不止是不認識,反而,還有些莫名的懼怕。見成小南真的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方以北嘴角抽搐,一臉難以置信。


    為什麽?是老天爺在捉弄自己吧。


    難道自己真的要消失在她的世界裏嗎?


    方以北慌了神,唿吸變得有些急促,他又抬手拽住成小南的手腕,語氣稍顯激烈:“成小南,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你怎麽會不記得我呢,怎麽能記不得我呢!”


    因為情緒過於激動,手上就不自覺加大了力氣,捏得成小南的手腕生疼。她受到驚嚇般大叫一聲,不停往地上蹬著腳,那個樣子,像是真的對方以北充滿恐懼。


    姚文文急忙把成小南護在懷裏,不斷出聲安慰,齊立生也趕緊上前,拉開了方以北的手。


    “方以北,你先不要激動,她應該是還沒有完全想起來,肯定能記得你的……”


    方以北泄了氣,收起手揉了揉頭發,沉默不語。


    “咱們先送小南迴醫院吧,讓醫生好好檢查一下……”


    似乎命運就這麽奇跡、而又殘忍地,將方以北從成小南的生命中徹底抹去了。


    沒留下一絲痕跡。


    舞台上的付塵五人不明狀況,見同學們反應還算熱烈,又即興表演了一場,各自盡情釋放著手中樂器的魅力。


    有了於貝貝的加入,帆布鞋樂隊似乎才真正成了一支樂隊,一支完整的樂隊。很多時候,他們用不著怎麽排練,就能在相互之間的默契配合下,找到最佳狀態,發揮到極致。


    不僅僅是玩玩而已了。付塵始終堅信,他們肯定能走出屬於自己的那條路的。


    表演結束,五道汗水淋漓的身影,不一樣的姿態,一樣的心情。


    幾人對視一笑,高興地互相擊過了掌,聚到中心,深深地朝台下鞠了個躬。


    每個人都心懷感恩,臉上不約而同地洋溢著滿足感。期望中的那一切,那個未來,正慢慢他們走來,隱約可見。


    他們無法預知到的是,這竟然就成了五個人一起的,最後一個演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南方乘以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危險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危險熊並收藏南方乘以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