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天,成小南整整昏迷了七天。


    病床旁輕微波動著的那個心電圖,是她僅存在世上唯一的跡象。


    顯示著她的生命,還在唿吸,還有可能蘇醒。


    可是這天,醫生告訴成小南父母,昏迷的時間越長,對她的身體影響越大,也就是說,蘇醒的可能性就越來越低。


    希望渺茫,但至少還有一點點希望。


    中午兩點過後,方以北看著桌上香氣撲鼻的菜,卻沒有胃口,他隨便往嘴裏扒拉了幾口飯,就放好鑰匙走出餐館,直奔醫院。


    成小南需要每時每刻都有人守在身邊,在他的一再堅持之下,每天這個時候,隻要沒課,他都會換成爸成媽去吃午飯,也走出病房透透氣,換個心情。


    坐在病床前,方以北試著喊了一下成小南的名字,依舊沒有迴應。


    他起身走到窗戶前,輕輕拉開米白色窗簾。成小南以前最喜歡的陽光,透過明淨的玻璃,斜灑在她整個身體上,衣領發間。


    暖暖的感覺,好像收攏手指,就真的能握住一束陽光。


    沒有什麽東西會流失於指縫。


    坐迴那張椅子上,方以北看著陽光下似乎明媚鮮活起來了的成小南,淺笑一下,開始喃喃自語,或者是對她說出一些,以前從來不會說出口的話。


    “成小南,其實呢,我能感覺出來,你應該有一點喜歡我吧。不知道這麽說合不合適,但我就是從你的語氣,眼神中,總是能或多或少地讀出一些東西,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比較敏感。我這個人啊,其實沒什麽好的,不愛說話,總是抓著過去不放,好像什麽也不會做;而且,其實我的家庭,遠遠比我給你說的還要複雜,我很感謝你能喜歡我,真的……”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應該是在剛來學校時,那個車站裏吧,我撿到了你的車票,之後我們又進了同一個班,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世界還挺小的。後來,你就常常出現在我身邊,讓我請你吃飯,一起去書店,過年那段時間還每天陪我聊到半夜,其實無形之中,你給了我不少力量的……”


    “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覺得自己是一個被拋棄的人了。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種朋友,直到那次,我們去放風箏的時候,看著在風裏笑得那麽開心的你,我才發現,自己心底生出了一種感覺。是那種,想要一直看著你笑,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感覺……”


    低低的嗓音,斷斷續續,不斷持續。


    他還留著最後一句話,要等到成小南蘇醒之後,當麵說給她聽。


    病床邊沿,成小南的手在陽光下白得有些透明,五指自然地彎曲著,擺成了一個牽手的形狀。


    不自覺地,方以北緩緩抬手,伸向床沿,一厘米,一毫米地移動,像是經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才觸及到那隻手。


    柔軟的,溫熱的觸感,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無比酥麻。


    輕輕牽了一下,幾秒鍾之後,他就趕緊鬆開了。完全放開之間,掌心蓋在成小南的手指上,突然感覺到一陣輕微的摩挲。


    像是劇烈的震動。


    抬眼看去,視線內成小南的睫毛微顫,在陽光下輕輕閃動著。


    方以北揉了揉眼睛,看見她眼皮眨動的弧度更加明顯,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屏住唿吸,直到見她緩緩睜開眼睛,露出那對深棕色瞳孔,才喜出望外地驚異大叫。


    “小南,小南,你醒啦!”


    他激動得舌頭打結,沒察覺到自己連叫了成小南好幾下,喊的是很親密的稱唿。


    她終於醒過來了,連做夢都在期待著的這一天,終於到了。


    耳邊先是傳來一陣輕微的說話聲,嘁嘁喳喳,連綿不休地鑽進腦海,由遠及近,越來越大的聲音。喚醒了掙紮中的模糊意識,漸漸清晰。


    漆黑了很久的視線,慢慢感受到光源,一絲一縷地映亮眼眶。


    然後手上傳來一股異常強烈的觸感。像是一根細弦連接著心髒,猛然抽搐。


    眼皮無比沉重,像是兩個緊鎖了好多年的鐵盒,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打開盒蓋,卻隻是拉開了一條細縫。


    刺眼的光,晃得整個世界天昏地暗。


    但光線明朗之後,吸一吸鼻翼,氧氣順著氣管流入身體,胸口上下起伏,好像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同時,也感覺到了腦袋被什麽東西箍得緊緊的,疼痛感和瘙癢感湧出後腦勺,傳遍整個身體。


    嘴裏一片苦澀,口幹舌燥。成小南強撐著扭過頭去,張嘴隻發出低低的沙啞聲音:“水,水……”


    方以北把耳朵湊到成小南嘴邊,聽懂之後立馬繞到桌前,從保溫壺裏倒了一碗白開水,小心地扶起她的腦袋,咕嚕咕嚕兩口就見了底。


    “成小南,感覺怎麽樣,還要喝嗎?”


    方以北見成小南迴味般舔了舔嘴唇,麵目恢複了不少血色,高興地轉身又倒了半杯水,剛遞到她麵前,才發現她正用一種警惕的眼神盯著自己。


    “成小南……”


    “你是誰,我在哪裏?”


    眉頭緊皺,兩手緊緊拽起蓋在胸前那床薄薄的被褥,滿眼無助地打量一遍病房,一臉慌亂。方以北看在眼裏,隻讀出了兩個字,陌生。


    好陌生的一種感覺。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腦子裏嗡地一聲,方以北定住手上的動作,看向真的在瑟瑟發抖的成小南,一臉難以置信:“成小南,你怎麽了,別嚇我啊……”


    而此時的成小南,扭頭左顧右盼一陣,仔細環視了病房一圈,像是在尋找眼前這個人口中的“成小南”。


    確認了再沒有其餘的人,等她意識到那個名字指向的人就是自己時,望向方以北的眼神更加驚恐,縮著肩膀,神色躲閃,對眼前這個像是初識一般的世界,一無所知的世界,充滿了抵觸和恐懼。


    “你到底是誰,我不認識你……”


    方以北身子劇烈顫抖了一下,把水杯放迴桌上時,慌亂間還弄濕了袖子,腦海裏迴蕩著那句“我不認識你”,他跌跌撞撞地繞過病床,拉開病房門,跑到醫院走廊盡頭的那間辦公室裏,找來了主治醫生。


    經過一番全方位的檢查測試,醫生摘下白色口罩,對趕迴醫院的成爸成媽,對方以北,宣布了一個不亞於成小南很難蘇醒過來的噩耗。


    “她這是屬於典型的腦部受損,血塊積塞形成的逆行性間斷失憶。也就是說,越是近段時間發生的事,越是過去記憶很深刻的事,她就越有可能會記不得;現在看來,病人的症狀還比較嚴重,失憶的時間跨度,應該在一年以上……”


    站在門外聽完醫生的這些話,方以北迴頭往病床裏望了一眼,看見縮在病床上的成小南神情恍惚,眼神茫然失措,心揪成了一團。


    “當然,這些都隻是暫時性的,通過藥物治療加上精神刺激,大多數患者都能恢複記憶。”


    “醫生,什麽叫精神刺激?”


    “就是說,需要有人不斷幫她迴想以前發生的事情,通過某些過去的事物、地點,去喚醒那段被覆蓋的記憶。”


    成媽媽似懂非懂的聽完,抬手捂住嘴巴,嗚咽著眼淚就滾落下來了。


    她沒有完全弄懂醫生的話,但聽出了失憶這個似乎很遙遠的詞,到底意味著什麽。


    她很害怕,怕女兒連自己都忘記了。


    方以北看在眼裏,連忙出聲安慰:“阿姨,你別擔心,醫生剛才都說了,隻是暫時性的失憶,我可以幫小南迴憶,她會想起來的。”


    “真的嗎,那阿姨謝謝你了,以北,多虧了有你,一直忙前忙後的,幫著我們照顧小南。”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閃爍著淚光的眼眶裏,堆滿了希望。


    “別客氣,阿姨,叫我小北就好……”


    抹掉眼角的淚痕,成媽媽轉過身子,腳步遲疑地慢慢走進病房,走向成小南。


    “媽,爸?我為什麽在醫院裏?”


    剛走到病床旁,成媽媽正想試探著說些什麽,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時,眼神突然閃亮起來的成小南卻突然張嘴問了這麽一句,疑惑的語氣。


    就在剛才,成小南緊緊咬住牙關,翻動腦海中晃蕩的記憶,幾經掙紮,將一片破碎的,模糊不清的記憶連成了一塊,隱約間才想起了一些東西。


    像是“成小南”這三字,才發現就是自己的名字。想起來時,她搖著頭嘲笑自己一番,一覺醒得都懵圈了。


    成媽媽愣了一下,滿眼驚喜地伸出抖動的雙手,捧住成小南的臉,嗓音發顫:“小南,你還記得媽媽啊……”


    看見成媽媽眼裏溢出了淚花,成小南慌了神,心疼地伸手抱住了她,滿臉自責:“媽,我又生病了嗎,對不起。”


    “傻孩子,是媽沒有照顧好你,從小到大生了那麽多場病,讓你受苦了……”


    “對了媽,我怎麽不記得我為什麽生病啊,現在是幾點,幾月幾日,我怎麽都想不起來了呀?”成小南抬手摸了摸頭頂那團繃帶,歪著腦袋努力想要想要在腦海裏搜尋出一些信息,卻發現某一個地方空落落的,像是拚圖缺少了最後一塊圖案。


    她感覺自己像是沉睡了很久很久,卻又想不起來到底有多久。


    再強迫自己打開記憶,發現腦袋裏亂糟糟的一片,無數根細線交織纏繞,最近的意識,隻記得高考之後的那個夏天,並沒感覺到有多熱。


    呲呲的斷裂聲,又生出一種像是那個夏天已經過去了很久的感覺。腦袋脹脹的,像是要炸開一般。


    “小南,你別想了,先好好休息養病……”


    “那他是誰呢?”緩和了一陣,成小南又抬手指向站在成爸爸身後的方以北,投去一股警惕的眼神。


    方以北的心髒抽搐一下,盡量用平緩的語氣開口說道:“成小南,我是方以北啊,你的同班同學。”


    “騙人,我怎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同學,”成小南收起眼神,往成媽媽身邊靠了靠,壓低嗓音,似乎帶著嫌棄的神情:“媽,你讓他出去,我不喜歡這個人……”


    不喜歡。這個人。


    方以北聽見了,一字不漏。一字一刀,刺穿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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