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淋濕洗淨的城市,雨停之後,一片風和日麗,美好得不像話。


    還是那樣的藍天白雲,新鮮空氣。隻是藍天下,空氣中,多了些看不見的東西。


    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血腥味都無法散去。但沒過去多少日子,這件事的風波就慢慢平息了,同學們照樣上課下課,吃飯睡覺,沒有人再去議論所謂的真相,漸漸把之前所有的驚悸和恐慌都遺忘了。


    不過說起來,那本來就是與她們無關的事啊。


    所以在每一個清晨午後,傍晚深夜,她們從樓梯口走進宿舍樓時,談笑自若,一腳接一腳地踩著喬餘當時墜落下去的那塊地麵,那塊沾滿過血跡,又被大雨衝刷得了無痕跡的地麵。


    那圈警察搬走屍體前,沿著喬餘的屍體輪廓畫下的人形白線,沒過多久就蓋滿腳印,消失不見了。


    關於這件事情,她們唯一的記憶,就是在茶餘飯後,無聊或者和別人聊天時,會說起一句聽不出什麽語氣的話。象征性地略帶惋惜。


    “我們學校有人跳樓了,就和我同一棟樓呢……”


    世界就是這麽一個世界。學校還是這樣一個學校。


    夏天卻已經不是從前的夏天了。


    明晃晃的太陽懸在頭頂,不斷向地麵輸送熱氣,三十多度的高溫,將人們殘存的幾點情緒蒸發殆盡。


    烈日當空,天再藍,也沒人再願意昂首仰望了。多璀璨的星空,也抵不過高溫和蚊蟲的折磨,這樣的季節裏,好多事情都顯得毫無意義。


    沒過幾天,姚文文和田秋就搬出了學校暫時提供的住宿賓館,幾經商議協調,騰不出空的寢室,更沒有其他更合適的安排。


    所以,她們隻能繼續住在八零四,那間被傳成了女生宿舍鬼屋的寢室。


    盡管幾人對於這些傳聞不屑一顧,但當真正推開那扇門時,環顧一圈,多少還是有些後怕。


    燈光昏暗,慘白色的牆壁,桌麵落滿了灰,地板上印著幾行警察走動的腳印,陽台盡頭的門被風吹得輕輕搖動著,傳出一陣吱嘎吱嘎的聲響。


    不知何時,喬餘的床鋪和衣物用品都被打包收走了,屋子裏多了一個空蕩蕩的角落。


    大家把寢室徹底打掃幹淨,彼此都默契地不去提及那件事。隻是,每每走上那個陽台,或者抬眼望見那個陽台,都會不可避免地聯想到喬餘。


    尤其是田秋。那天的場景都還曆曆在目,每一個細節,都無比清晰地刻印在腦海裏。


    從頭頂灌下來的風,喬餘的麵孔,眼神,鮮紅的瓜瓤和血跡,和那些拍打在身體上冰冷的雨滴……


    第一個晚上,躺在悶熱無比的寢室裏,她用被子緊緊裹住身子,翻來覆去都睡不著,盯著天花板,心底泛起隱隱的不安。


    一直到後半夜,睡意來襲,才慢慢閉上了眼睛。


    沒睡過去多久,血跡、屍體、摔碎後流出紅色汁液的西瓜,一樣接著一樣浮現在腦海裏,構建出一個毛骨悚然的夢。


    噩夢。身臨其境。


    真實得好像就是一件正在發生著的事。那個看不清表情的影子從八樓陽台上往下墜落,一遍又一遍地重播,骨頭碎裂的聲音一點點放大,充斥耳膜。


    緊接著畫麵開始變暗,刷地一下拉近,在那具軀體砸落到腳邊之前,她抬起了頭,和喬餘對視了一眼。嘲諷的眼神,直勾勾的盯住她,落地時,又變換成惡狠狠的一道目光,剜了自己好幾下。


    看清了那張臉,滴著血的,布滿新鮮刀痕,能看得見粉紅色皮肉的刀痕的臉,猙獰大笑。


    夜色裏,田秋踢開了裹在身上的被子,緊閉雙眼,眉頭皺成一團,身體不安地扭動著,額前浸滿細汗。


    一低頭再抬眼,那道黑影又從樓上砸了下來,這一次,那張皮開肉綻的臉,是她自己。


    鑽心的痛,像是臉上真的被劃了那麽多刀,生不如死。


    樓下的自己,眼看著另外一個自己,甩來一道怨艾目光,刺穿胸膛,嘭地一聲,在眼前砸破頭顱。


    反反複複了好幾次,田秋大口大口的喘氣,心裏那根弦緊緊繃著,直到,那張臉變成了齊立生。


    啪地一下,那根弦斷了。齊立生那張完好無損的臉,帶著笑意的臉,極速向下墜落,眼神溫柔,剛開口輕輕叫了自己一句“阿秋”,下一秒,蹦地一聲,仿佛天崩地裂。


    整個世界坍塌了。砸在腳邊的齊立生,不成人形,滾燙的血濺了自己一身……


    “啊,不要,不要啊!”


    田秋猛地一下子驚醒過來,滿頭大汗,枕頭都被打濕了,驚恐萬狀的表情。


    慌亂地環顧四周,沒有下雨,沒有血跡,沒有屍體。


    才分清那是一個夢。她長舒一口氣,心有餘悸。


    再也睡不著了,再也不敢睡著了,好像隻要一閉眼,那個詭異的夢境就會重現。


    “田秋,你怎麽醒了?”


    黑暗中,另一張床上的姚文文突然開了口,悶悶不樂的疲倦聲音。


    “文文,我做噩夢了,好可怕……”


    “是夢到……唉,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啊……”話說到一半,姚文文把後半句咽了下去,沉沉一聲歎息。


    “你這是,還沒睡麽?”


    “嗯嗯,睡不著。一直在擔心成小南,其實,當時要是我和她一起迴來拿傘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至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從成小南出事後就滿懷愧疚的人,除了方以北,還有姚文文。


    她始終覺得,十幾分鍾的時間,從圖書館到宿舍這麽一段距離,要是當時和成小南走在一起的話,她肯定就不會摔倒了,至少摔下樓梯的人,就有可能不是成小南。


    她寧願現在躺在醫院病床上的人,是自己。


    成小南體質那麽弱的一個人,平時就老是生病,不停的喝藥,陪她去過幾次醫院,連用針紮在手背上輸個液都會疼得齜牙咧嘴,哭天喊地的。


    流了那麽多血,那麽長的傷口,她該有多疼啊。


    就是因為太疼了,所以才一直昏迷不醒吧,姚文文希望她永遠感受不到那些疼痛,但是,又怕她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不是說要像自己一樣,燙一頭卷發、化美美的狀、穿好看的衣服,自信大膽地去追方以北那小子嗎,不起來怎麽追呀?


    不是說讓我別再折磨杜笛了,趕緊答應他,然後給你買糖吃嗎,再不起來就吃不到了哦。


    成小南,你快點醒來吧。


    偷偷告訴你,其實我早就想和杜笛在一起了。不用等到他拿什麽冠軍獎杯了。


    姚文文沒注意到的是,出事當天,沒提前告訴自己,就淋著雨跑到圖書館樓下的杜笛,臉上寫滿了落魄。


    他的確是去參賽了,在市中心很大的一所會館裏,全市一百多組晉級的入圍選手,他和許易的“冬夏杯”這個項目,排在前十名。


    他驕傲極了,恨不得馬上偷偷掏出手機,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姚文文。


    可是,等到播報完他們的團隊名字後,話筒裏接著念出來的,是一個完全聽都沒聽過的項目名稱。


    “哎,參賽項目,是不是搞錯了……”


    身旁的許易一把將他拽迴座位,清了清嗓子,理直氣壯地迴道:“沒搞錯,就是換了個名字而已。”


    杜笛一聽,滿臉的不可思議,大聲質問:“換名字?我怎麽不知道,不是說好了要用冬夏杯嗎?”


    “噓,小點兒聲,比賽就要開始了,換都換了,改不了了,再說換的這個名字多專業……”


    許易話音剛落,台上的主持人就報起了幕,宣布比賽正式開始。


    整場比賽,杜笛作為團隊中所謂的記錄人員,全程坐在台下,看著許易拿著自己研究製作出來的杯子,以團隊負責人的身份,在台上高談闊論,向評委們介紹、演示杯子的各種功能,引起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


    而他自己,直到比賽結束,一句話也沒機會說。


    迴去的客車上,杜笛找許易理論過了,但他甩來一句“不是你說叫我當負責人的嘛,再說讓你去介紹,你能行嗎”,說得他啞口無言。


    沒錯,是自己主動讓許易當的負責人,也是自己讓他填的資料。而且,要是自己上了台,估計連話都講不利索吧。


    他們的項目再次深受評委們的青睞,衝入了半決賽,奪得這個全市創業大賽的冠軍,指日可待。


    但是,好像都和杜笛無關了。變成了他的項目。


    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姚文文開口,說出這件事,連“冬夏杯”這個名字被換掉了都不敢說。


    她說過要拿到比賽冠軍獎杯,才答應和自己在一起,杜笛不知道她是不是認真的,但他自己當了真。那可是一個承諾啊,自己曾經拍著胸膛,對她許下的一個沉甸甸的約定。


    連那麽簡單的一個約定都做不到。杜笛對自己很失望。


    要是姚文文知道了,她會更加失望吧。


    所以在圖書館樓下,他裝出興奮的樣子,幻想著,給姚文文描述評委們是如何誇讚那個“冬夏杯”的創意,像是自己真的站到了那個舞台上一樣。


    然後姚文文接通一個電話,讓自己緩了口氣,接著聽到了成小南出事的消息……


    第二天周末,田秋一早就出了門,一見到齊立生就遠遠地撲了上去,緊緊抱住那副溫熱身軀。


    給他說了昨晚那個夢,稍微迴想一下,就覺得後背發涼。


    無論如何,她都再也不敢待在那間寢室裏了。


    兩人商量了一下,最後決定在校外找一間出租屋,暫時先搬出去住一段時間。


    還要在那間寢室裏住著的,就隻剩下了姚文文一個人。和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來的成小南。


    一如崩裂破碎的青春,零零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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