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平房褪掉色的紅漆木門再次打開,外公走了出來。


    方以北把目光從小木屋上邊移迴來,粗糙地掃了他一眼,輕聲叫了一句“外公”,還是忍不住再次迴頭凝望。像是在告別些什麽。


    胸口一震,心髒被某根線牽引著,不住的抽搐。


    時間似乎在靜止中勉強跳動。極其緩慢地,轉過頭去,外公那張臉映入瞳孔。


    不是由模糊變得清晰,而是一下子,紮入眼眸。


    外公那張臉,那張曾經長滿泛白短寸胡須的臉,那張不苟言笑、但一笑起來就拉滿褶子皮的臉。記憶之中,即使旱煙槍煙管噴出的團團煙霧,密集地圍繞在眼睛口鼻上層,外公那張臉還是一眼就看得到高凸的顴骨,和凹陷的臉頰。


    可現在,這真的是記憶裏外公的臉龐嗎?


    擠在一堆的上下眼皮,把那對本應還會發光的眼珠弄得隻剩下一條細縫,卻還是因為方以北的到來從中透出一絲喜悅。


    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方以北沒有察覺,他所有混雜著疑惑和擔憂的目光,都在不遺餘力地看向外公。


    外公眼睛下邊的半張臉,腫得起碼有四五厘米那麽高,把他變成一個做不出太多表情的蒼老的人。


    連笑也笑不出來。盡管原本的外公是不愛笑的。但偶爾,和方以北聊起一些有趣或者無趣的事情時,他還是會嬉笑或者譏笑一下的。


    “外公,你的臉,這是怎麽了?”


    “嗨,還不就是犯些老毛病,藥吃多了,搞得我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快活到頭了……”


    外公取下頭頂的黑色絨帽,拍一拍上邊沾著的灰塵,稀疏平常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談論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小事。


    他沒有再問下去,關於那棵死去的桃樹,因為每件事的發展,都有它自己的理由。


    外婆邊把方以北引進屋子,邊扭頭向外公投去一股憐惜的眼神,闡述罪惡的語氣:“你外公啊,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自從上迴生那次病,腰啊腿的,哪兒都開始不舒服,心一急,幾種藥混著一起吃,就渾身上下發腫,有時候走路都成問題。”


    方以北這才注意到,外公挪動的步伐,好像真的是一頓一頓的。


    心裏挺不是滋味,他趕緊移開目光。走進門,以前長在小木屋的幾件老家具,散布在平房斑駁牆壁的四個角落。


    靠窗的那張木床前,幾張高腳板凳把火爐圍在中間,火爐上邊,一個罩著鍋蓋的砂鍋咕嚕咕嚕往外冒著熱煙,屋子裏飄滿燉排骨的香味兒。


    一股暖流撲麵而來,瞬間將方以北包圍,挾裹。


    第一秒。家的味道。


    外婆端著半鍋水開門出去洗菜,方以北和外公並排坐在床沿,盯著鍋中的熱氣升向天花板,誰也沒有說話。


    外公從窗欞邊的釘子上取下煙槍,摸出用了十幾年的煙袋,裹好煙團,刷刷地劃響打火機,燒出陣陣嗆鼻的白煙。


    每抽幾下,外公就會震著胸口咳出一口痰。眯不起眼,但那張盛滿煙霧的臉,緩慢地唿吸,安靜祥和,迷離中似乎迴到了從前。


    “外公,你的臉,腫得疼不疼的?”


    外公低頭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後伸腿去踩,直到它消融在鞋底:“不疼,一點感覺都沒有,就是有時候早上醒來,眼睛會睜不開……”


    方以北一時語塞,低聲嗯了一下,趁機再次把眼神定格在外公發腫的臉龐上。


    暗白重疊,皺紋撒野。歲月的痕跡,在外公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坐火車迴來的?”


    “嗯,還轉了兩趟,”見外公拿手指撥掉煙管頭燒過的灰燼,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方以北兩手拖住下巴,繼續說道:“到站的時候,我睡著了,還差點兒就沒下車呢。”


    “咦,下迴要注意著,錯過了站,火車就把你拉到不認識的地方去了……”


    扭過頭來望向方以北,外公笑了。外公的確是笑了,就是笑得不那麽明顯,但他看見了。


    “是啊。外公,你這身體,就不要幹什麽重活了。”


    “還做什麽活,能活下去就不錯了,我自己也知道,估計就是這一兩年的事了……”外公踩化最後一口痰,捏滅絲絲煙霧的來源,重新把煙槍掛迴原位。


    微微腫脹的兩片嘴唇,吐出一番看似是絕望到塵埃底的話,方以北卻從中聽出了諸多憧憬。


    白煙散盡,他的目光沒來得及挪開,對上了外公的眼睛。


    那雙縫隙中間被壓癟的瞳孔,沒有光。


    方以北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轉過頭去,拚了命的眨眼,淚花卻不爭氣地往外湧。


    他急促起身,咽出幾個字,“去上個廁所”。連門口的外婆叫了他一聲,他都迴答不了。


    路過木屋和桃樹,穿過去往廁所的狹窄通道,在那棵掉光了葉子的核桃樹下,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奪眶而出。


    時隔數月,卻恍如昨日。


    怎麽一切好像都往最始料不及的方向,一去不迴了呢。


    上一次,雖然慌亂繁雜,但至少很多東西都還是好好的。


    隻允許自己流幾行淚水。方以北抹幹眼角,整理好情緒,暫時把過多的哀愁擱在一邊。


    幫外婆往水缸裏提了兩桶水後,外婆告訴他,在外打工的舅舅今天就迴來過年了,帶著舅媽和她的小女兒。


    之前在電話裏方以北聽到過,舅舅安下心來上班,攢錢找了一個願意和他過日子的人,還沒多久就有了孩子。


    “舅舅的小孩已經出生了啊?”


    “是呐,有幾個月了,都會笑了……”


    香氣四溢的排骨到了火候,外婆往火爐裏添了半截木柴,放上鐵鍋,油熱之後,炒了滿滿一盤她自己磨豆推成的白豆腐。


    方以北坐在床沿看著這一切不急不緩地進行,不時拿起鐵勺翻一翻菜,和外公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屋子裏的空氣塞滿了一種叫做溫馨的味道,冰冷的時間在這裏似乎溫熱了起來,腳步蹣跚。


    方以北慵懶地打了個嗬欠,泛起柔軟的睡意。


    備好碗筷,接過外婆為自己盛的滿滿一碗米飯,他剛往嘴裏扒了兩口,門外就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舅舅推門鑽了進來,身後跟著笑得臉色發紅的舅媽,懷裏的孩子睡得正熟。


    “喲,到了呀,快進屋,正好趕上吃飯,你們這運氣哪裏去找……”


    “舅舅,舅媽……”


    “臭小子,你也在啊。”


    打招唿的間隙,身旁的外公抬頭來迴掃了舅舅他們幾眼,沒有說話。


    火爐邊圍坐成滿滿的一圈,好不熱鬧。以前愛喝兩杯酒下菜的外公隻吃了半碗飯,就放下筷子說飽了。


    舅舅家那個取名為“小燕子”的孩子睡在外公的身後床上,隨著屋子裏的說話聲會撲騰一下小手,細細地哼唧。


    外公轉過身去看向那張肥嘟嘟的臉蛋時,外婆剛好往方以北的碗裏夾了一塊肉骨頭。


    他發現,外公的目光,似乎變得清澈了。


    兩張臉交錯,像是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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