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


    微風吹拂,古樹枝杈上滿開的白花不時落到水中,蕩起朵朵漣漪。水潭邊平整的青石上,一隻大小和模樣都與尋常貓兒類似的白色妖獸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那裏,呆滯地注視著眼前的景象,連被風吹落的小花掉在了頭頂都沒有發覺。


    我這是還在夢中嗎?雲應舟想。


    視線投向水潭對麵的森林,可以看到高出樹木的一座小小山頂,全由嶙峋的灰色岩石組成,唯有山頂平整得如被一劍削去,有些突兀地佇立在青空之下。如此鮮明好認的特征,何況雲應舟還在山上住了幾百年,斷不可能認錯——這就是他閉關和渡劫的那座石山。


    與記憶中模樣唯一的區別是,他記得有次自己在山頂平台上嚐試剛修煉出來的新術法,沒控製好力道將平台打碎了一角;此刻眺望所見,那個本該崩碎的角落卻還是原本的模樣,山頂平台邊緣完整無缺,好似他記憶中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雲應舟動了動,兩隻前爪搭在青石邊緣,慢慢低下頭伸長脖子,往水麵上望去。被潭底青苔映成深色的水麵平滑如鏡,清晰映出了一張小巧的貓臉:尖耳朵,粉鼻子,獸類的橢圓瞳孔在光線中縮成細細一線,愈發顯得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灰藍的虹膜格外透明。雲應舟不死心地又湊近了一點,頸部蓬鬆的白毛都要浸到水裏去了,然而無論抖動耳朵、還是扭轉脖子,水麵倒影都忠實地反應著同樣的一舉一動。


    一隻山裏隨便來隻野狼都能將他輕易叼著走的小白貓——這麽小的原形,不是他剛剛開啟靈智、尚不能化形時的模樣嗎?他那能占據整個山頭的威風體型呢?還有他一爪子下去能輕鬆按平山林、拍碎岩崖的修為?


    雲應舟的目光移向旁邊,隻見水潭邊青草地上有幾道翻出根係的爪痕,倒著兩棵不足手腕粗、被攔腰截斷一半的小樹:這幾乎稱不上“破壞”的場麵,就是他剛醒來時竭盡全力攻擊的結果。


    雲應舟起初以為自己陷入了幻境,後來寧願自己是在做夢;但現在周圍的世界、還有體內微弱靈力運轉的感覺,都讓他無法再自欺下去:他真的重生了。


    從渡劫後期、隻差被劈幾道天雷就能成為進階為散仙的大妖,重生迴到了幾百年前剛開始修煉的時候。體內靈氣少得連最低階的術法都放不出,肉身戰鬥力還打不過山裏兇猛些的野獸。這是他生命中最弱小可欺的階段,一下子仿佛從天到地的巨大落差,讓他此刻心情幾乎崩潰——


    什麽?這樣總比迴到更早之前、還沒開啟靈智的時候要好?


    開什麽玩笑,更早時他連神魂都不完全,重生迴來也會丟掉記憶,仍與尋常懵懂無知、受本能驅使的野獸無異,此後再一無所知地死去或開靈成妖,徹底忘卻前生。而既然全不記得,那也就談不上什麽落差不落差的了。


    偏偏是這個時間點……雲應舟欲哭無淚,身子向後,顧不得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石頭上。無論他如何安慰自己,至少劫雷落下時他以為必死無疑、現在卻撿迴了一條命,而且重活一次,想必以後修煉可以少走不少彎路……可問題是,他原來根本沒走什麽彎路啊!


    除了年幼時不懂外界情況跑出去,被那幫貪婪的人類修士追得天南地北逃竄、又累又嚇得毛都差點禿了,他都不記得自己還遇到過什麽困境或瓶頸。身為當初妖皇身邊頭一批開靈的妖獸,雲狸的修煉資質得天獨厚,不需借助多少外力,隻要找個靈氣充足的地方盤踞下來,悶頭修煉夠時間就能成仙——


    可那就是一點都偷不得懶、必須辛辛苦苦修足修滿的幾百年啊!說是不需要借助外力,實際也沒什麽外力能起作用,他都不知道還能怎麽變得更順利、更快速!


    難道他重活一次,天道會可憐他前功盡棄,將這幾百年縮減到幾十年嗎?


    做夢去吧!


    雲應舟隻想仰天長嘯。他這重生除了將枯燥修煉的痛苦翻倍,還能有什麽益處?眼看要是能順利渡劫,他現在已經成了散仙,據說那是徹底脫胎換骨的巨大境界變化,此後天下哪裏都能去得、除了幾個更早成仙的老怪以外再無畏懼,終於能擺脫被人類修士追著揪尾巴的噩夢——結果他又迴來了!又要從最悲慘的時候重新來過!這不是耍妖玩嗎?


    甚至還有一種想一想都要毛骨悚然的可能:要是他再修煉上去、再渡劫,然後在渡劫時,再遇到和上次一樣的事情……再這麽重複一次,他估計也不夢想修仙了,睜開眼睛就往這水潭裏一跳淹死自己算了,隻求結束這種折磨。


    雲應舟打了個哆嗦。這種恐怖的可能性如電光劈進腦海,一下子將他此前滿心充斥的怨念驅散得一幹二淨。水潭邊的小白貓繃起身子,終於意識到了重生後最關鍵的問題:不是得重新修煉,而是他如果這輩子還不想放棄修仙,就必須先搞清楚那是什麽情況、杜絕它再度發生!


    那時候發生的事情……


    雲應舟想起了那道通天徹地的耀眼金光、金光中鋪開的天階,還有那立在天階下方的灰衣人影。說來也怪,此前他就算明白自己渡劫失敗重生了,對那時的場景卻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比起反思失敗,更關注的卻是“修為倒退”的現狀。直到迴憶起那人影的瞬間,仿佛一個契機的開啟,他的腦袋才猛地劇痛起來,一段記憶如被強行擠壓著、硬生生擠進了他的腦海中!


    靈智剛開,如今神魂還十分脆弱的妖獸低低哀叫了一聲,險些抓不穩從石頭上滑進水裏。在雲應舟耳邊,仿佛有個格外平淡、漠然卻又像飽含著嘲諷的聲音,輕輕地說道:“不過如此……”


    ————


    一個身穿翠綠衣衫、個頭像六七歲孩童的小身影慢吞吞地爬上了山坡。這身影的動作生硬古怪,仿佛關節不會轉動,渾身都直僵僵的;仔細一看,那翠綠的衣服是由樹葉堆疊而成,露在外麵的手臂和腿腳皮膚也完全就是木頭的質地。至於麵孔……肩膀上那一團亂草般的東西說是腦袋都勉強,就別難為說什麽麵孔五官了。


    那人影艱難地爬了半天,總算爬到坡頂,看見了不遠處水潭邊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它又往前走了兩步,終於也不耐煩自己緩慢的動作了,將手一抬,樹枝般的手臂從肩關節處迅速伸長,眨眼間跨過整片草地的距離,直直戳到了那白影的背後。


    正在沉思的雲應舟原地蹦了起來!他一聲大叫,渾身白毛炸開,不但自己嚇得不輕,還把那人影也嚇到將手臂往迴一縮,險些失去平衡往後仰倒,再原路滾下山坡去。


    雲應舟自從分神期時分出一道神念、擔下警戒外界的任務,已經好久沒親自戒備過了。重生後他力量沒了,心態還沒轉迴來,真是一點都沒發覺有別的妖類靠近。也多虧這次來者不帶惡意,讓他沒受什麽損傷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不然還得吃大虧。他扭身落地前已迴過神來,迅速往前撲去,一爪子按住了樹妖充作手臂戳他的那根枝條。


    草木化身的妖族和雲應舟這樣的走獸不同,它們可以一小部分一小部分慢慢地化形,提前獲得一些人形的便利,不過這化形後的模樣……前期就有點難以直視了。雲應舟連拖帶咬,將這手臂都不會打彎的樹妖拽到近前,往它“臉”上看了一眼,滿心都是:這什麽東西?


    他此時已經隱約迴想起來,自己剛開靈智時,附近確實有一棵樹也剛能離開土地活動。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算得上是做了幾個月的朋友,直到他懷著對外界好奇,愣頭青一樣莽撞地走出了山林。此後他不是沒迴來過,卻沒再找到這棵樹,也可能是他遇見了卻沒認出來——樹妖化形的每個階段都是不同形狀的千奇百怪,實在很妨礙故人相認。後來時間一久,他便逐漸將樹妖忘了,重生後迴到原處也沒想起來,直到剛才那一刻。


    雲應舟此時口不能言,下意識想道歉,張嘴“喵”了半聲,迅速將這柔細軟糯的丟人叫聲的下半截咽了迴去。樹妖艱難站穩身子,看起來並不怪他,抖了抖身上枝葉——那件“衣服”是直接從它身上長出來的——便將另一條手臂遞到他眼前:枝條末端戳著一顆朱紅色的果實。


    那果實裏含著充沛靈氣,顯然對修煉大有益處。雲應舟此時還隻是妖獸,算不得靈獸,這也是他唯一靠著靈草靈石能顯著加速修煉的階段了。看來是樹妖前來看望朋友,還特意給他帶了禮物,也不知以它那蝸牛般的移動速度,費了多少功夫才找到、帶上。


    上輩子也發生過一樣的場景嗎?雲應舟努力去想,但這件事實在是太小了,他怎麽都想不起來。


    樹妖等了一會,見他不接,疑惑地將枝條又往前遞了遞。雲應舟注視了一會那顆鮮豔欲滴的朱紅


    靈果,又抬頭去看樹妖那連五官都沒長好、像脖子上頂了個鳥巢的寒磣腦袋。他此刻心中複雜的情感,是不知道這個世界“真實”的生靈永遠都不會有的。


    如果這世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隻是寫在書中的劇情……那此刻他見到的情誼,也隻是受到操控才呈現的“虛假”嗎?


    這個世界是別人筆下的一本書——這是雲應舟從剛才那段突兀湧現的記憶中得知的。他不但得知了渡劫時見到的那個人影到底是誰,還像翻閱書籍一樣斷斷續續地看到了那人的一生。而他自己在這本書中……不過是結局時為了說明“主角”重開天路給整個修真界帶來的巨大動蕩,才被隨意提及了半句的、毫無存在感的路人角色而已。


    就是這半句話,造成了他天翻地覆的境遇變化。


    樹妖充滿耐心地舉著手臂。雲應舟知道自己在這方麵絕對比不過一棵樹,便抬起一隻前爪,抵在那顆果實上輕輕往迴推了推,明確地表示出了拒絕的意味。這是在做什麽?他心裏自問:拒絕這不知真假的好意,就能作為對被書中劇情主宰命運的反抗嗎?但他心裏又酸又澀,實在無法還想一無所知時那樣輕易將這禮物收下。


    樹妖當然不明白雲應舟的糾結,它腦子裏也還沒有這麽複雜的情緒。被拒絕後它又愣了愣,再次將枝條往雲應舟麵前遞來。雲應舟此刻心情糟糕,別弄得不耐煩起來,一爪子將朱果拍到了地上。


    樹妖這迴不動了。事實上,雲應舟動作後立刻就後悔了:他在這裏和樹妖發什麽脾氣?但眼看著那顆果實滾落到草地裏,他卻又像在和什麽倔著反抗不肯示弱似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就是不肯拉下臉再過去撿起來。


    雙方在坡頂上僵持了一會,樹妖極慢極慢地轉過身,蹣跚著往山坡下麵走去了。雲應舟目送著它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樹林中,又端坐了一會,還是沒有去撿那顆紅果,隻是慢慢地趴了下來。柔軟的草莖搔得他鼻子發癢,他覺得有點想哭。


    此刻他心裏充滿的委屈感覺,甚至比剛從那段記憶中醒來時還要深重。


    雲應舟靜靜趴在草地上,放空腦袋什麽都不想。天上的太陽悄悄地偏斜,日影緩慢移動;不知過去多久,雲應舟耳朵尖抖了抖,突然抬起了頭來。他聽見了那種拖拉著的腳步聲,抬起頭便見到樹妖又一步一挪地從林子裏走出來了。


    雲應舟站起身,朝緩慢挪動靠近的樹妖望了一會,忍不住小跑著下了山坡。樹妖大概已經走得累壞了,見他動了便幹脆停在了原地,隻等著他過來。它那根戳過紅果的樹枝上,現在換成了戳著一片灰色的蘑菇,依舊是充溢的靈氣,依舊是傻乎乎地直往雲應舟麵前遞,差點戳到他的鼻子。


    這個頭腦簡單的家夥……是以為他不喜歡剛才那個禮物,才忙忙地去又找了一個嗎?


    雲應舟使勁眨著眼睛,感覺樹妖對他的停頓又要疑惑起來,趕緊張嘴咬住、將那片蘑菇接了過來。換到別的時候,這種長滿了疙瘩的醜東西就算靈氣再怎麽充足,雲應舟連爪子都不會想去碰一下,現在卻毫無障礙地咬在了嘴裏。與此同時,他心中也突然就敞亮了起來。


    ——身為書中的角色又如何?既然給了他得知劇情的機會,就別怪他想要設法破壞了!


    要是付出萬般努力、最後依舊改變不了結局,到了那個確實證明無法對抗命運的時刻,再沮喪絕望也還來得及。


    還有那個什麽主角……他渡劫時被雷劈得那麽痛,重生迴來想起時又痛了一次,這兩筆賬,他還得和那家夥好好算算呢!


    雲應舟的腦海中,有一個主意開始逐漸成型。他不知道此刻在劇情裏是什麽時間,隻猜測應該就在開頭附近,那個名叫莊溯塵的主角要麽還沒能得到機緣、要麽就是才剛開始修煉——總而言之,應該是在劇情中最弱小的時期。一想到這裏,他就一刻鍾也等不下去了,隻想立刻實施計劃。


    ——巧合的是,主角出生的那個山村,就在北嶺邊緣,一處即會受到妖獸騷擾、又據說附近有鬼界裂縫的倒黴地方。或許也可能,就是因為他在這附近出生,最後才會選擇又迴到這裏,選擇這個地方召喚天階、從這塵間離開?


    雲應舟看到的劇情並不完整,書中也多是客觀敘事,很少描述主角的心理活動。而且,雲應舟是從開天門那段劇情倒著往前看的,缺了最後結尾的一小段。他死後莊溯塵接著又做了什麽、飛升上界後看到哪些景致,他也沒有看到,留下了這麽個謎團。


    雲應舟叼著蘑菇,靠向樹妖身邊,在它還生長著根係的腿上輕輕蹭過,作為告別。樹妖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麽,剛在他接過禮物時開心揮動的雙手此刻垂落了下來,低下“頭”迷茫地望著腳邊小小的白色身影。


    抱歉,雲應舟在心裏說,又要和上次一樣丟下你獨自離開了。不過這次我可不是因為貪玩啊,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朝樹妖打量了半天,始終沒能找到什麽特殊的特征,甚至分不清它是男是女……呃,這種樹好像不分男女?那就是不知道它以後想怎麽化形……不管了,等他以後修煉有成迴來,將這片林子都罩了,反正樹妖通常不會離開初生地太遠。隻希望它別在中途遇到什麽不測。


    雲應舟越過樹妖身邊,選定方向往林子裏走了一段,又迴過頭來,抬起尾巴朝樹妖擺了擺。樹妖似乎是明白過來了,也看不出它對離別傷不傷心,隻是慢吞吞抬起了手,做出了道別的姿勢。


    雲應舟一路迴了幾次頭,直到看不見樹妖的身影了,才開始埋頭趕路。走出一段距離後,他忍不住又開始想:在那段記憶之前他聽到的聲音,是莊溯塵的嗎?“不過如此”……就算雲應舟很不待見他,也不得不承認那時他做了很了不得的事情,為什麽他卻要這麽說呢?


    他一邊想著,一邊覺得叼著蘑菇趕路十分礙事,便稍稍緩下腳步,懷著對樹妖真誠的感謝幾口將那蘑菇吃下去了。


    過一會,林中傳出了嘔吐聲,接著是一聲悲憤的大喊,驚起了歇在枝頭的飛鳥:“你找的什麽鬼東西……為什麽這麽難吃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有貓不讓主角飛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倒入瓊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倒入瓊杯並收藏有貓不讓主角飛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