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禍水,國滅宮傾。


    我出生時正值二月,漫天飛雪,名動天下的相士方和為我占卜,得此讖言。


    朝臣向我的父親,薑國的孝慧明皇帝進言:“懷瑾公主生於二月,是為不吉,又得此讖言,恐為薑國不利。”


    當時,薑國的民間盛傳一種說法,女子生於二月,乃“敗而不吉”之相,大兇。


    母親宇文皇後唯恐父親聽信饞言,將我除之而後快,便擅下懿旨,召叔父東平王張劼入宮,攜我連夜逃出王宮。


    叔父攜我匆匆出逃,憂懼於父親追殺,一路擔驚受怕,一年之後,便得病去世了。


    母親收到這消息,當即大病,三日不曾飲食,形容憔悴。


    父親往未央宮探望時,母親涕淚橫流,哭訴道:“懷瑾不過一歲大小,何能勘出國滅宮傾之兆?想那相士不過信口雌黃,以求聖寵,可憐我懷瑾,生下來至今,竟不曾有一日在我身邊!”


    父親素來寵愛母親,聞得母親絕食三日已大為痛心,此時親見母親為我的身世惶惶不可終日,當下雖不好開口將我迎迴王宮,卻也命我長居宮外的舅父——散騎常侍宇文岌進宮,於母親麵前許下承諾,將我過繼給舅父收養,待及笄之後,再迎迴王宮。


    母親尚未入王宮時,與舅父兄妹感情甚篤,見父親將我過繼在舅父名下,大喜過望,不出兩日病愈,至此闔宮上下,無人再敢提那相士的讖言。


    是時,舅父追隨在安平王張曄左右,名義上是公主養父,但僚屬眾人皆知父親孝慧明皇帝不願迎我迴宮的真實原因,因此心內不免暗自取笑舅父,故而舅父在安平王手下所獲得的待遇並不甚好。


    待我懂事,舅父常撫著我的額頭歎息:“懷瑾,你本有母儀天下之命,緣何與我囹圄至此,白白給人欺侮?若是那日的相士不曾勘出那兩句讖言,想你如今也不會淪落至這般境遇。堂堂一個公主,隻能在民間涼薄度日,實在不該!”


    那時,我尚不懂得母儀天下的意思,更不知自己後來輾轉於亂世之中的悲辛無盡,隻仰直了脖頸,天真無邪答道:“舅父,母儀天下有什麽好,懷瑾情願一世守在舅父身邊,侍奉舅父到老。”


    “懷瑾,你命不該此,你母親從來不曾忘記你,終有一天,你會重迴王宮,奪迴一位公主應有的榮耀。”


    舅父有些鬆弛的麵龐正萬般慈愛地注視著我,我實在不忍掃舅父的興,隻好擺動著平民家女兒常穿的粗布裙,一蹦一跳走遠了。


    這一年,是大定元年,七歲的西嶽皇帝張鄯即位,任命那位名噪天下的柱國大將軍宇文堅為宰相。


    宇文堅當上宰相之後,先後宣召令西嶽宗室五王—趙王張招、陳王張純、越王張盛、代王張達、滕王張逌到鄴城,一一除掉五人,又暗中消滅對自己有威脅的政敵,以外戚的身份完全控製了西嶽的朝政。


    到這年的二月甲子日,張鄯下詔宣布禪位,宇文堅三讓而受天命,改國號為閔,宣布大赦天下。


    我曾經聽舅父說過,這位閔國皇帝,與我母親還有些表親關係,隻是原本便是不甚親近的旁支親戚,加之母親遠嫁薑國多年,便斷了聯係,一直沒有來往。


    此時,我尚未明白這位多年不曾來往的表親與偏居薑國一隅的自己有何關係,直到有一天,舅父將我叫到身邊,哽咽著說:“懷瑾,薑國就快亡了,你是時候迴去了。這個國家需要你,隻有你,才可以救薑國的萬千子民。”


    “舅父,薑國不是好好的嗎,我迴去做什麽呢?”


    我完全不能理解舅父的話。


    我隻是一個寄養在宮外、有名無實的公主,連三年前我的父親去世,我都不能以皇室宗親的身份前去祭拜,即便如今薑國要亡,那也是我兄長——廣運文皇帝張翊之應當操心的事情,偌大一個國家,怎會需要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去拯救?


    再者,素聞我的大哥,廣運文皇帝治國有方,深得民心,薑國如何會亡?


    舅父的臉色深沉,全然不似平時疼愛我、與我嬉戲時的樣子,他命我站好:“宇文堅狼子野心,如今薑國已是他盤中之肉,勢在必得。薑國弱小,與閔國相較,不堪一擊。日前,宇文堅征召你大哥前往鄴城,隻許他帶隨從兩百人,隻怕這一去,就再難迴來了!”


    我立刻想起,宇文堅尚未登基時,便是借口在鄴城召見五王,將五人悉數誅殺。


    雖然我與廣運文皇帝不曾有過多的兄妹之情,但唇亡齒寒的道理我自然不會不明白,當下心如擂鼓,急急追問舅父:“我大哥真的會死嗎,那我母親怎麽辦,薑國真的會亡國嗎?”


    這個宇文堅素來心狠手辣,為了統一天下,所做的謀逆之事不在少數。如今他的對手隻剩下了南方的陳國和位於江陵一隅之地的薑國,倘若大哥有什麽不測,隻怕薑國真的會麵臨與西嶽一樣的下場。


    舅父微微蹙眉,不迴答我的話,隻是顫抖著手從衣袖中拿出一塊通體血紅的玉佩,端詳許久,低聲道:“這是當年攜你離宮時,你母親交由我代為保管的。雖然你母親不曾多言,但是,我與她兄妹一場,她的心思,我比什麽人都清楚。懷瑾,你母親當年也是迫不得已,才將你送離王宮。這塊玉佩,是她的貼身之物,今日,我將它交還給你。如此貴重之物,他日或許將有大用,切莫弄丟。”


    那塊玉佩通體血紅,隱約可見一隻金鳳翽翽其羽,樣若一飛衝天,下麵更有金絲瓔珞,一見便知是貴重之物,一般人等,絕不可擁有。


    這玉佩已在舅父身邊私藏了十五年,這個時候拿出來,足以證明舅父將我送走的決心了,他一定是預感到了什麽。


    我心下不舍,偎到舅父懷中撒嬌道:“懷瑾一生一世都隻將舅父一人當作親人,無論發生什麽,我都要留在舅父身邊。”


    舅父將那塊玉佩置於我裙裾下係好,撫著我絲織一樣的烏發,沉聲道:“懷瑾生來注定要母儀天下,很快,你就不用跟在舅父身邊,過這種苦日子了。”


    我隻以為舅父是年邁糊塗了,否則的話,他怎麽會一忽兒為薑國的國運擔憂,一忽兒又說出我有母儀天下之相這樣不知所雲的話?


    自古以來,能母儀天下的隻有皇後,我一個不為人知的落魄公主,怎麽敢奢望當皇後呢!


    兩個月後,我才知道舅父先前不是在胡言亂語。


    這天傍晚,我獨自一人從醫館下學迴來,忽見一大群人圍在剛張貼出的告示前麵,興高采烈議論著什麽。


    我走上前去想湊個熱鬧,近了後見那告示上的內容,不由大吃一驚。


    宇文堅要從薑國諸位公主裏麵挑選一位,賜給二兒子晉王宇文昶為妃。


    這位晉王的名號我是知曉的,他是宇文堅與陳皇後的次子,不僅俊美異常,而且文武雙全,是個不可多得的軍政奇才。


    宇文堅還沒有登基時,他便被冊封為雁門郡公,統轄一方。到了十三歲,已經官拜柱國、並州總管,深得朝臣愛戴,是眼下閔國頗有威望的一個皇子。


    據說當日宇文堅稱帝後,沒有立他為太子,反而立了那個好色無能的宇文暄,不少朝臣對此頗有微辭,私下為宇文昶打抱不平。


    隻不過,我深感不解的是,堂堂閔國二皇子,緣何要從我們薑國的眾位公主中挑選王妃?


    且不說我大哥已等同砧上魚肉,任閔國君臣宰割,便是那位少年老成的晉王,難道也會心甘情願,娶一個小小的江陵公主嗎?


    這時天色已經晚了,四周昏暗下來,唯恐迴去晚了令舅父擔憂,我正欲轉身離去,忽聞身後一個女孩笑道:“二哥,看來薑國人對晉王選妃的事情很是關心呢!”


    那個被喚做二哥的人此刻正隱在暗處,我看不清他的臉,目光所及隻是一個明黃的人影,但見他頭戴白玉寶冠,一看也知是有錢人家的公子。


    舅父早就告誡過我,戰亂時期,一個女孩子家在外總是不太安全,萬一給哪裏竄來的寇匪擄了去,就大事不好了。因此他令我下學之後必須馬上迴去,不得在外逗留。


    今日為了湊這處的熱鬧,已經耽誤不少時間,倘若再晚了,舅父怕就要出門尋我了。因此,即便這會兒我對那個被喚做二哥的人頗感到好奇,當下也不敢再多做關注。


    背了藥簍正要走,卻聽到方才說話的女孩氣急敗壞道:“我的玉佩呢,怎麽不見了?”


    我心下一驚,手已經下意識摸向自己裙裾下的玉佩,玉石冰冷的觸感從指間傳來,我才深深唿出一口氣,幸好不曾跟這個倒黴女孩一樣,給小賊偷走了。


    薑國雖然民風淳樸,但是近年來戰亂頻起,那些討不了生計的人不可避免會動歪腦筋,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隻是看這一群人氣勢洶洶,非富即貴的樣子,我猜今日的這個小賊,下場定是好不了的。


    幾個隨從在那女孩身畔安撫著,而那位氣度不凡的“二哥”也在人群之中逡巡,仿佛要用自己的火眼金睛揪出那個小賊。


    我不由哂笑一下,這處如此多人,一個一個查去,怕是天亮了都沒結果。


    許是周圍人都在議論偷玉佩的人是誰,隻有我一人心不在焉哂笑,便格外引起了那群人的注意,一道鷹隼般的目光箭一樣射過來,叫我立時呆立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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