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人去樓空,寂寞難耐?


    劉澤蘭幾天就體會出來了。過去一百多號人,在她家裏打鐮刀,那才是熱熱鬧鬧。你來我往,進進出出的,他喊你唿,大驚小叫的。那時候,她覺得也太煩人,成天嘈雜的要命,想圖一圖清淨,根本辦不到。這下可好了,一百多號人說走都走了,原來的喧器蕩然無存,憋悶得真叫人難受。這會兒清淨了,家裏就剩下三口人,兒子,兒媳婦,還有自己。要是孫子在家就好了,可是,孫子讀完博士就留在外地工作了。說外邊好,說在外邊工作有發展前途。她就是想不開,雖說蘭城這地方小點,展不開你的拳腳,可是,縣城總可以吧,那縣城他也不來,還嫌小。她有時就埋怨兒子馬繼成,說孫子不迴來,就是他的事。她不信老子管不住兒子。這可好,房子這麽大,人口這麽少,住得一點都不舒服。她越想越寂寞,越寂寞越想。


    多少天來,劉澤蘭不管是坐在那兒也好,還是躺在那兒也好,心理係的都還是那一百多口人,至少,她一天要想三遍他們。一會想想這個,一會慮慮那個。她想知道,一個個員工迴家之後都去幹了些什麽?想著想著,劉澤蘭就受不了了,眼淚呱唧呱唧地掉了下來。不幾天就生病了。頭一天,還能吃一點東西,第二天還能喝一點水,第三天她就不行了,什麽也不想吃,什麽也不想喝了,給什麽煩什麽。


    她這一病不要緊,可把兒子馬繼成,兒媳婦巧鳳兩個人嚇壞了。120的電話都打完了,救護車都開到了家門口,可她就是不上車,她說她沒病,並且放話說,如果硬要把她弄走,她就死給他們兩口子看。沒法子,馬繼成把蘭城最好的郎中請來了,開始服中藥。每天,巧鳳那個細呀,一遍一遍地熬。藥熬好了,她就親口嚐一嚐,不燙嘴了再端給她喝。一副兩副很建功,可到了第三幅的時候就無所謂了。慌得馬繼成又給她拿西藥,西藥吃了好幾包,病還是沒有多大的好轉,愁得兩口子吧嚓吧嚓地往下掉眼淚。


    這天,劉澤蘭身體有些好轉。她洗完臉,梳完頭,就把馬繼成喊到了龕屋裏。她燒上一柱香,點上兩根紅蠟燭,帶著兒子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把兒子拉到一邊的雙人沙發上,痛講了馬家的曆史。


    “繼成,你知道你們老祖宗的事嗎?”她望著兒子問。


    “我知道一些娘,不全麵。”他實事求是的說。


    “我今天得好好地給你說一說。”


    “好,娘!我正想好好的聽一聽呢。”


    “這是我聽你奶奶講得。”她抿了一下嘴唇,講了起來:“你們馬家過去不是打鐮刀的莊戶人家。”


    馬繼成點點頭。


    “那時候,為家過日子很艱難,能吃上飽飯就更不容易了。莊戶人吃飯主要靠的是那幾畝薄地。可以說,土地就是老百姓的命根子。風調雨順的時候還好說,要是遇上天災*,那麻煩就大了。為了能過上安穩的日子,你馬家的老祖宗,娶了個娘家會手藝的媳婦。”她說到這裏,用手指了指牆上當中的掛象。


    馬繼成隨著他娘的手指往牆上看了看。


    他娘迴過頭又講了起來:“你老祖宗叫馬有米,是個忠厚之人,做什麽事都講究一摔到底。結婚第一天晚上,在圓房的時候,你女老祖宗,也就是他的媳婦,給他說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


    “想叫他以後跟著她爹去學手藝。她爹那時候,是方圓百裏有名的手藝人。姓郝,名傳漢,外號郝一刀。他打得鐮刀,那真叫一個好呀,也就是咱現在做得那樣的鐮刀。”


    馬繼成點點頭。


    “那時候,不是現在,手藝不傳外人。”


    “我老祖宗又不是外人呀?”


    “你不懂,閨女就是外人,要不,人家就說潑出去的水,嫁出去的閨女了嗎?他媳婦一給他說完,他就記在了心裏。那年,冬天沒有事,他就帶著行李上路了。臨走前,他媳婦給他耳語了起來。他聽完之後點了點頭,笑了,並向他媳婦下了保證。”


    “那路還怪遠?”


    “那當然了,離她娘家有一百多裏的路程。”她兩眼一眨,接著講:“誰知,你老祖宗到了那裏,可不是哪麽迴事了。他老丈人一聽,火冒三丈,就大罵他閨女,認為是他閨女給出的鬼主意,手擺得像荷葉一樣,說什麽都不行。你老祖宗就和他講道理,說閨女和兒子都一樣。他一聽,就更生氣了,說閨女和兒子怎麽能一樣?人老了、生、老、病、死,兒子能敬老送終。可閨女就不行。你老祖宗聽了又和他爭,說閨女也能敬老送終,保證不差一點。就這樣,你來我去,他爭你爭,爭來爭去,說什麽都還是不行。最後,你老祖宗給跪下了還是不行。他說,要錢給錢,就是手藝不能外傳。”


    “你那老祖宗啊,還真行。他在哪兒啊,不急不躁,盡管風浪起,他就是不開船,趕也趕不走,任他老丈人隨便罵。”


    “他老丈人還這麽狠?”


    “可不是。事情也是巧了。那時候,你老祖宗的丈老爺患了中風病,已經在床上躺了有四個月了。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再說了他家冬天也閑不著。於是,他丈母娘就把他留了下來,讓他伺候老人。他當時就答應了。他丈母娘對他說:“要他斥候一個月,滿月了就迴家過年。從此,他像伺候自己的老祖宗一樣,伺候了起來。”


    “為學藝,真不容易呀。”他歎了一口氣說。


    “就是不易。他那丈母老爺,個子大,能吃飯,自然拉屎就多。你知道,中風病人不能動,拉屎都得拉到床上,有時候,一天都拉兩三次。拉了就得洗啊,那大冬天的,可不是好活。你老祖宗每逢洗衣服都帶著一個大鐵錘,到那河裏先砸開冰冰,然後再洗衣服。洗完衣服,那小手凍得像紅蘿仆,什麽都拿不動。受得那個罪呀,不要再說了。六七天後,那手根本就不叫手了,口子絡口子,裂開的大口子,就像小孩子的嘴。好歹滿月了,你老祖宗拾掇好包伏,按他丈母娘當初說的話正要迴家。誰知這時候,他老丈人從外邊迴來,不讓他走了。要他在那兒過年”。


    “這下好了,他老丈人得教他學藝了。”


    劉澤蘭搖了搖頭,說:“你:老祖宗當時也覺得讓他留下來,是教他學藝的,誰知不然。還是繼續叫他洗衣服,斥候人。”


    “我老祖宗幹了沒有?”


    “你聽我說,你老祖宗不光幹了,一幹就是三年。”


    “我老祖宗還真行。”馬繼成笑了起來。


    劉澤蘭喝了一口茶,說:“也就是你老祖宗到了那裏的第二年,他的小舅子覺得自己的手藝很好了,在他媳婦地縱用下,就提出來分家。他老丈人一聽,那個氣呀。心話,就這麽一個兒子,怎麽能分家呢?就不分。可是,不分不行,小兩口那個鬧啊,白天黑夜不叫人安生。他老丈人沒有法了,就與兒子分了家。分了家之後沒幾天,他就氣得病倒了,一躺就是半年。在這半年裏,你老祖宗斥候這個斥候那個,既要給他丈母老爺端屎又要給他老丈人端尿,成天忙的不是他。半年之後,他老丈人的病好了,這時候,你老祖宗覺得能走了,就提出要迴家。誰知,他老丈人還是不讓他走,對他說,你別走,我教你學藝。你老祖宗愕然了,就問他,你不是說傳內不傳外嗎?他老丈人嗬嗬地笑了,然後對他說,我看閨女比兒子還強呢。你老祖宗當時又問他,何以見得。他嗬嗬地又笑了,說憑對你三年的考驗。當即,你老祖宗就雙膝跪地,磕起響頭認了師傅。一年後,他老丈人就把祖傳秘方交給了他。”


    劉澤蘭講完老祖宗的故事,馬繼成感到很驚奇,同時也很佩服老祖宗的毅力和精神。他用手擦了擦不知不覺留下來的眼淚,說:“娘,老祖宗的事,真不簡單,也很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馬家都是一輩一輩這樣幹下來的。”劉澤蘭好像還沒從過去的故事當中走出來似的說:“到你這輩,已經是第十五輩了。以前十四輩都幹得很好,一輩都沒給一輩丟臉。唉——!”她說完,長歎了一聲。


    馬繼成望著娘無奈的臉,想想娘這幾天得的病,心裏難過極了。他想安慰一下娘,說:“娘,都怨你兒子不孝,沒有本事。”


    “繼成,這事,娘也不怨你。”她兩眼看著他,說:“你娘也說不出什麽大道理來,可這世道變了,沒有人用鐮刀了,怎麽能怪你呢?”


    “娘,我考慮多少天了,反正這鐮刀不能再做了。”


    劉澤蘭點了點頭。說:“繼成,你要記住一句話,人有兩件寶,雙手和大腦。”


    “人有兩件寶,雙手和大腦。”他覺得娘說得這句話很有意思,就重複了一遍。


    “雙手能做工,大腦能思考。”劉澤蘭又說。


    “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覺得他眼前一亮。


    “巧鳳,你把那東西端過來。”劉澤蘭朝外邊大聲地喊。


    巧鳳端來了兩個碗,手裏還拿著兩包東西。一會兒又提來了一個暖水瓶。


    “你把那兩樣東西給我衝上。”她指揮著巧鳳。


    巧鳳打開兩個紙包,分別倒進兩個碗裏,接著倒上了開水。


    劉澤蘭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兩個碗,說:“繼成,我讓巧鳳倒了兩碗水,一碗是黃連水,一碗是白糖水。你喝哪碗?”


    他不知道娘是什麽用意,兩隻眼睛眨了眨。然後,對娘說:“我喝黃連水。”巧鳳把黃連水端到了他的麵前遞給他。


    他接過來黃連水,連看都沒看一眼,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喝完,他不由自主地縐下了眉頭,看著娘。


    “黃連水苦吧?”他娘問。


    “苦!苦得不得了。”他又皺了一下眉頭,這時,隻覺得胃裏又往上翻了一口苦水。


    “要苦,你就把那碗白糖水喝下去吧。”她娘誠摯地看著他。


    馬繼成搖搖頭,說:“娘,我不嫌苦。”


    “繼成,你知道我的用意嗎?”她說:“這是我拉你到這屋子裏之前,叫你媳婦準備的。”


    “娘,我不知道你的用意。”


    “過去,一輩一輩交接的時候,都是這樣做的。”她笑了笑,說:“你爹就喝過這黃連水。巧鳳啊,今天我也給你說,以後恰當的時候,你也要給你兒子喝這一碗黃連水。不管他今後能幹什麽都要喝,叫他嚐嚐苦滋味有好處。這是我們馬家的規矩和傳統。”


    巧鳳點點頭,說:“娘,我記住你說的話了,不管到什麽時候,我都不會忘記,我會叫他還有兒媳婦都喝的。”


    “沒有苦,哪有甜啊!”她擦了一下眼角的眼屎,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不管是什麽年代,也不管是幹什麽事情,都要先苦後甜。”


    馬繼成和巧鳳相互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


    “繼成,我說到這裏,你明白了我的用意了嗎?”她把臉轉向馬繼成。


    “娘,我明白了你的良苦用心。”


    “明白了就好。”她看看兒子和媳婦,說:“國有國旗,可是一個家庭也有一麵旗子。往往這麵旗子沒有人去做,沒有人去掛,隻在心裏裝著。可是,那麵旗子還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著。有的人舉得很高,有的人舉得很低,就看你怎麽舉了?”


    “娘,你說得好。馬家也有一麵旗子呀!”馬繼成掉下來了眼淚。


    “下一步,就看你繼成怎麽舉馬家的旗子了。”她說:“反正,娘不能跟著你一輩子,日子還得自己去過。”


    “娘,你放心,我會好好幹的。”


    “關鍵,你要把馬家的旗子舉高。”劉澤蘭兩隻眼睛緊緊地看著他,好像一個將軍在出征前觀看著士兵的精、氣、神。


    馬繼成兩眼也緊緊地看著娘的雙眼,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娘笑了,微微的笑,是那種娘特有的笑靨。


    一會兒,她又翻箱倒櫃起來,拿出來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那東西圓圓的像個中型盤子,太陽一照,閃閃發光。


    劉澤蘭將紅布取開,把東西拿出來交給馬繼成,說:“繼成,這可是個好東西呀,你們要把它放好。它已經在馬家呆了有三百多年了,它也是對馬家的最高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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