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兩個舅舅互換了號碼,林語拉著老太太走出房間,在走廊裏,他摸出一張銀行卡順手遞過去,輕聲說道:


    “我媽彌留之際的時候,叮囑我一定要找機會來一趟黔省,好好看看您老人家。”


    “因為她不能在您老人家的麵前盡孝。”


    “這卡裏是十萬塊錢,按照黔省的生活水平,足夠你們倆老人家一年的生活費,以後每年我都會往卡裏打十萬塊。”


    “有什麽想買的東西,就買,尤其是衣食上麵,不要舍不得。”


    “一個人生病,80%的病因都是來自飲食,對自己好一點,不要那麽省。”


    “最後,三舅和四舅那邊,我會安排一下。”


    “至於大舅,這十萬塊,他用一分錢,我就把他腦袋擰下來。”


    “外婆,你先迴去吧,我辦完事,到時候再過來。”


    交代完老人家,林語拉著箱子,哼著歌,慢慢消失在樓道裏。


    看著手中的綠色的農業銀行卡,趙麗萍哽咽一下,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最終,還是強行將淚水憋了迴去。


    平複好心境,剛轉過身,卻發現自家的幾個小東西正趴在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


    大門對麵,隔壁的鄰居家門也打開了一條縫,略微發黑的縫隙裏,幾雙眼珠子裏充滿了探尋,好奇。


    對著這幾雙眼珠子笑一笑,趙麗萍轉身,走進大門。


    在門關上的那一刹那,站在窗戶邊的王濟迴過身,坐到了沙發上。


    在他坐下的同時,趙麗萍也來到沙發邊,順手將手中那張銀行卡丟到桌上,雙眼無神地看著銀行卡,開始了發呆。


    大兒媳霍文君見狀,歡快地從沙發上起身,準備伸手去抓銀行卡。


    手還沒伸到一半,冰冷的話語,從趙麗萍口中傳出:“老大家的,小語說了,你們一家敢用這裏麵的一分錢,他就把你們的頭擰下來。”


    此話一出,霍文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尷尬地笑了笑,坐了迴去。


    目光四處打量,嘴裏也在不停地說話,好轉移注意力:“哎,媽,君貴是小語舅舅,說破天,我們也是一家人,他怎麽那麽狠心?”


    嘴裏說著話,霍文君的目光,又落到了銀行卡上。


    看到他這副樣子,王君寶彎腰,將桌上的銀行卡撿起,繞過茶幾,走到自家老媽麵前。


    把銀行卡塞迴老太太兜裏,這才輕聲問道:


    “對啊!媽,我記得當時偷了你們錢,和三哥一起,把二姐送出去的時候,她還很開心的,怎麽後來就老死不相往來了呢?”


    “還有,我怎麽感覺他和大哥有仇啊?”


    “雖然小時候大哥經常欺負我們,但二姐也拎著凳子幹過他,沒必要這樣吧?”


    “難道這裏麵還有我們不知道的事?”


    這一句問,也讓老太太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她張了張嘴,可是她的話還沒有出口。


    旁邊,王濟搶先開了口:


    “那是78年的事。”


    “也是快過年了,那時候小語已經出生,你二姐帶著你二姐夫,千裏迢迢過來。”


    “意思是準備辦一場小婚禮,給兩邊的親戚都有一個交代。”


    “你姐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很高興。”


    “因為你媽在小語出生後就偷偷去了一趟魯省,還拍了一張照片,那孩子小時候非常可愛。”


    “我都忍不住想見到我的大外孫了。”


    “當時我還在軍區,需要留守值班,所以,我就給你大哥打了電話,讓他去接人,然後安排好你二姐一家。”


    “因為那個時候出門需要介紹信,還需要糧票,帶著孩子出門在外非常麻煩。”


    “但是呢,你大哥並沒有安排衣食住行,而是安排了一頓打。”


    “把你二姐,你二姐夫都打了一頓。”


    “我接到消息趕到醫院,骨折手術已經做完。”


    “在醫院,你姐看到我,就和看到仇人一樣。”


    “說我想打人,想展現老一輩的風采就直說,沒必要偷偷摸摸像條狗一樣,把人騙過來打。”


    “因為你大哥做的混事,我當時正在氣頭上,和她說了幾句,說不過,就給了她一耳光。”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公安局林局長派人把她們接走休養,從始至終,我都沒見到小語。”


    “至於原因,有點可笑,是因為老四你偷的那兩百多塊錢。”


    “本來,那錢就是我準備給你二姐的錢,沒給她,是因為我覺得,我王濟的女兒,應該要明媒正娶,不能偷偷摸摸。”


    “可是老大認為,那是給他找老婆的錢,他沒結婚,下麵的弟弟妹妹先結婚了,那叫什麽話。”


    “嗬嗬……”


    “嗬嗬……自作孽不可活。”


    王濟苦笑幾聲,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又重新迴到窗戶邊,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


    聽完來龍去脈,王君天和王君寶下意識拉開和王君貴的距離,同時,異口同聲地說道:


    “難怪說隻要你敢用一分錢,就擰下你們的腦袋。”


    “擱我,我直接拎刀子砍。”


    …………


    赤水河畔的盤山公路上,林語踩下刹車,慢慢滑到牽牛的老大爺麵前,問道:


    “大爺,您知道林家灘怎麽走嗎?”


    “什麽灘?”


    “林家灘?”


    “林什麽灘?”


    “林家灘!”林語發出咆哮聲,隨後,迴過頭,從副駕駛座椅上抓過一包綠封邊桫欏,順手丟給牽牛的老大爺,同時再次發出咆哮:


    “林家灘!”


    麻溜地接過香煙,老大爺抬手一指道路前方:“你順著路走,一直到河邊就左拐,然後順著路往前走。”


    “一直走,就能看到一個河邊的寨子,那點就是林家灘。”


    “前麵山溝裏麵霧大,注意點。”


    指完路,老大爺歡喜地把煙塞進兜裏,牽著牛,扛著鏵口,走進了路邊的小道,不大一會兒功夫,就消失在了視線裏。


    將桑塔納發動,林語開著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這黔省的縣道,走一次,比在平原地區開一輩子還要刺激。


    穿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山間團霧,一個分叉口出現在林語眼前。


    往左。


    小心調整好方向,桑塔納沿著這條河邊道路,向著河流上遊出發。


    道路很爛,林語開得非常小心。


    在繞過第五個大山梁子之後,一個坐落在兩道大山梁子中間的寨子,悄然映入眼簾。


    寨子不算大,隻有二十來戶,清一色的青瓦木房,很標準的目字格造型。


    中間是用來祭祖用的堂屋。


    左右兩邊是廂房,一直延伸出去,有一邊是豬圈,而另一邊,就是廚房。


    車輛慢慢開進寨子,寨子裏的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最後,桑塔納在寨子中間,一棟用油漆寫著小賣部的房子麵前停下。


    小賣部窗口隔壁,是一個敞著大門的房間,幾個老大爺坐在裏麵,在他們中間,是一根燃燒的樹樁。


    火光映照在他們臉上,能很清晰地看出他們的好奇。


    掃一眼周圍,林語抓過一盒煙塞進兜裏,鎖好車門,向著小賣部走過去。


    跨過門檻,來到烤火的五個大爺麵前,笑著遞出五根煙,正準備問路,身後就傳來一個聲音。


    一個歡快的聲音。


    “嘿,老子今天在啊邊路上,碰到過問路勒,隨手就遞了一包煙。”


    “好久沒有看到勒種有錢呢憨批了。”


    “來,抽煙。”


    聲音有一點點熟悉,林語慢慢迴頭,目光正好和聲音的主人撞上。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路上遇到的那個牽牛大爺。


    看見林語,牽牛大爺臉色也是一黑,尬笑兩聲,連忙掏出手裏的煙,遞給林語一根。


    “來,抽煙。”


    遞出一根煙,牽牛大爺用手指一下腳下,尬笑道:“這裏就是林家灘。”


    “小娃兒你來這裏找哪個?”


    同樣跟著笑了笑,林語輕聲說道:“林星望!雙木林,天上星星的星,望遠處的望。”


    說完,他就迴過頭,看向火邊的幾個老大爺。


    他爺爺林遠瞻,在家裏排行第三,林星望,是他二爺爺。


    上麵和後麵,還夾著一個大爺爺林遠眺和一個四爺爺林遠盼。


    四個老爺子的名字最後,都帶有一點向外看的意思,估計是老太爺取名字的時候,還忘不了家族的老傳統,還惦記著讓這幾個後輩到處跑,到處去看看。


    林星望,是他的二爺爺用的化名,至於原來的名字,參謀部給的資料裏麵沒有記錄。


    說完名字,林語就抬著眼,打量起麵前的幾個老人。


    這三個字一出口,剛才問話的,還有靠大門比較近的四個老爺子露出一臉的懵逼。


    一個個低下頭,努力思考,這個人是誰。


    “林星望,姓氏對得上,字輩對不上,我們這裏也沒有一個叫林星望的人。”


    “不會是郎酒鎮那邊的吧?”


    “那邊叫林家壩,不是林家灘。”


    “難道是宜城?”


    “那是範家坪,埋那幾個老祖墳的地是別人的,聽說是搬遷到林家台的那一輩人,揍了好久,才從那個地主手裏拿到的墳地。”


    在幾人的胡亂猜測中,最裏麵,那個抽著山煙的老大爺放下煙鬥,慢慢仰起頭看向林語。


    看了許久,眯著眼,不太確定地問道:“老三家的?”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正在討論的幾個老大爺愣住,他們慢慢迴過頭,看著身邊從小長到大的長輩,問道:


    “林星望?”


    “嗯,我當兵時候取的名字。”林星望站起身,從火邊走開,來到林語身邊,滿眼好奇地看著麵前的人。


    時不時點點頭,又時不時搖搖頭。


    看著麵前的老人,林語從懷中取出一張照片。


    照片裏的人要顯得年輕一些,但是,就是麵前的人。


    收迴照片,林語點一下頭,喊道:“二爺爺。”


    火堆邊的幾個老人也跟著起身,將林語圍在中間,好奇地看了起來。


    看了一會兒,那個牽牛大爺突然開口問道:“二叔你怎麽取這麽一個名字。”


    被問及改名的原因,林星望不屑地迴頭,小聲說道:


    “我不改名,你現在可能就在已經爛在棺材板子裏麵了。”


    “不對,應該是連棺材板子都沒有,甚至找不到你的骨頭在哪裏。”


    牽牛大爺聞言,把手中的煙點上,沉默著猛吸一口,認同地點點頭:“對,二叔你當初如果不改名,如果被人查到。”


    “這林家灘連隻雞都不會活下來。”


    “所以,這孩子是你家老三家的?不對,老三家那孩子,不是說被人打了嗎?”


    “我記得,都……”


    “都快30年了啊!”


    說著,這老大爺抬起手,腰杆跟著挺直,在自己頭頂比劃一下,又伸到林語麵前,發現自己隻到林語嘴邊,又嘿嘿一笑:


    “現在的孩子長得真高!”


    林星望伸手,將林語拉到小凳子上坐下,又去隔壁房間拎來一個茶壺,將放在木樁旁邊的水壺拎起,傾斜,滾燙的茶水衝進壺中。


    又拿出一個杯子衝洗片刻,隨後將一杯滾燙的茶水,送到林語麵前。


    放下茶壺,坐迴自己的位置上,林星望問道:“小語你是來祭祖?”


    “嗯……一半。”把茶水放到旁邊,林語伸出手,在火上烤一下,說道:


    “祭祖是一方麵,我爺爺當時過世,還有我奶奶過世,都叮囑我爸,要把骨灰送迴來安葬。”


    “但是我爸那個不孝子出了意外,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我趁著這次有空,就把兩位老人家的骨灰帶過來了。”


    “二爺爺您看要不要準備什麽東西……”


    左手抬起搓一下腦袋,林星望輕聲說道:“沒什麽要準備的,我這裏有鞭炮,放兩串就行,如果你覺得寒酸,我就讓平光去找一下那幫吹鑼打鼓的。”


    “再去買一些煙花過來。”


    “如果沒必要,我們幾個老家夥扛著鋤頭上山,半個下午的事。”


    略微思量片刻,林語搖一下腦袋,算是做出了決定。


    老爺子一生鑽牛角尖,不太在意這些。


    能迴來就行。


    看見他的樣子,林星望拍拍屁股起身,對著牽牛大爺說道:“平光,你腿腳麻溜,你去跑一趟。”


    “就說林三公歸家了!”


    “好!”牽牛老大爺用力點一下頭,轉過身,往二十來戶人家的寨子深處跑去。


    至於林星望,轉過身穿過小賣部,走進房間深處。


    不多時,他抱著一團白布,還有一大把麻線走了出來。


    用剪刀,將白布拆開,他小心翼翼地將白布包到林語頭上:


    “來,我幫你紮一下。”


    寨子裏的人慢慢聚集到小賣部門前,十幾分鍾後,孝帕紮好。


    林星望從櫃台裏拿出一串鞭炮,點燃,用力往天上一丟。


    “林三公歸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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