瑉兒墊腳為皇帝戴上發冠,細心係好繩帶,且聽項曄說:“宋淵不想再做史官,請求朕為他調職,甚至在折子裏寫,朕若不應允,他便辭官應試從頭再來,誌氣是有,可滿紙都是酸腐氣息,叫朕啼笑皆非。”


    “將來他恃才傲物時,皇上才更頭疼。”瑉兒不以為意,“這樣的人,您若要用,可一定看緊了。”


    項曄輕哼:“是不是往後朕要帶著你同上宣政殿,抑或把朝會開到上陽殿來?事事都要指點一二,在你的眼裏,朕這個皇帝是小孩子麽?”


    瑉兒隻管為他撫平衣襟,笑悠悠說:“明明是皇上自己先提起來,那往後隻做啞巴聽著,再不提一個字。”


    “你啊,朕總有一天要好好降服你。”項曄心情極好,玩笑著便要出門去,見外頭北風唿嘯,攔著瑉兒,“屋子裏暖和,別出來了,朕今晚若不過來,你就早些睡。”


    “是,皇上別惦記我。”瑉兒一笑,福身相送,再起身時,皇帝已經走遠。


    宮女們忙來將門合上,怕冷風撲著皇後,清冷的陽光立時被擋在門外,隻有星星點點透過鏤花空隙透進來落在瑉兒的身上,瑉兒走到門下,用手掌堵住鏤花空隙,她白皙的手被陽光照得宛若肌骨透明,冰涼的風隱隱約約鑽進來,退去惺忪睡意,瑉兒徹底清醒了。


    清雅折迴來,乍見皇後站在門下,擔心地問:“娘娘,有什麽吩咐?”


    瑉兒搖頭:“隻是突然犯傻,在思考做人是站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好呢,還是在這忽明忽暗的殿閣裏洞悉明朗下的一切好,一時想迷了。”


    清雅攙扶她迴去,笑道:“娘娘怎麽想起這些來?”


    瑉兒輕歎:“皇上昨夜的話,今日的話,不得不讓我多思量。可惜清雅你不曾見過敬安皇後,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皇帝曾經那麽深愛的人,敬安皇後的性情容貌必定也是他所喜好的。”


    清雅不解,不知如何應話,瑉兒苦笑:“清雅,在你看來我是不是也太強勢了?”


    “娘娘若要奴婢說實話,強勢且不至於,可娘娘平日低調沉靜,一旦拿出當家做主的氣勢,就會叫任何人都不敢直視和抗拒,其中的差別太大,總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清雅坦率地說,“娘娘還記得您第一次踏進上陽殿,對奴婢說的話嗎?您說在皇上來時,在寶座旁在放一張椅子,您當時的神情那麽溫和平靜,可是奴婢卻不敢再看您一眼。”


    瑉兒走到鏡子前,半年時間,她的身體有了明顯的變化,可透過鏡子,看不見自己的心。身體再怎麽長,容貌再怎麽變,秋瑉兒也始終是秋瑉兒,但若心變了,她就不是自己了。


    “皇上會不會隻是眼下新鮮我的個性和容貌,時日長了,做帝王,怎會願意身邊的人不順著自己。”瑉兒鄭重地說,“可他若愛上一個妃嬪,對於那個女人而言,壓在頭頂的不僅是皇帝,還有比她等級高的妃嬪,還有我。她可以盼著做昭儀做妃,就連淑妃也從不掩飾她渴望貴妃的地位,甚至於她心裏或許想取代我,她們每一個人都是有奔頭和指望的。我呢?”


    “娘娘?”清雅覺得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越聽越糊塗。


    “我隻有他一人。”瑉兒微微揚起下巴,身姿越發挺拔,鏡中人滿身的傲氣,“我是中宮皇後,除了皇上和太後,本就該所有人都在我的腳下,不是我太強勢,這是中宮該有的姿態,難道她們還打算和我做朋友不成?”


    清雅站在一旁,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渺小,一時不敢吭聲,而皇後繼續道:“可我不該讓皇上和太後對我說出這樣的詞眼,我不該在皇上眼裏也同樣那麽強勢,我一定有什麽地方做錯了。”


    “娘娘,奴婢越聽越糊塗了。”清雅咽了咽唾沫,好在初見時她就沒敢輕看這位年輕的皇後,不至於到如今再怕來不及。


    瑉兒笑道,輕鬆地從鏡子前走開:“我也糊塗,該怎麽做才好,原本心裏很明白,現在突然迷茫了。皇上昨晚的話,被我玩笑著敷衍過去,可我心裏是在意的,我不喜歡暴戾浮躁的皇上,皇上又為什麽要喜歡強勢無情的我,清雅你說呢?”


    清雅連連點頭,就怕自己被皇後嫌棄不夠聰明,她的年紀是皇後的兩倍還多,可好像白白多活了那麽多年。


    “奴婢隻知道,敬安皇後甜美嬌柔,是曾經被皇上和太後捧在手心裏的寶貝。”清雅說道,“簡單來說,大概就是個弱女子。”


    “弱女子?”瑉兒一笑,“在男人眼中,女子本弱。”


    清雅想了想,說道:“淑妃娘娘那兒或許不合適,但將軍夫人的話,應該對敬安皇後還有印象,您看幾時方便,問問夫人?”更忍不住問,“娘娘,您是想學敬安皇後?”


    瑉兒奇怪地看著她:“為什麽要學,我是想知道她是什麽樣子,好不讓自己露出半點她的模樣。我該留心,不能在皇上麵前太強勢,但也要拿捏分寸,別做過了頭,變成曾經那個人。皇上的心思很細膩,真真假假,他一眼就看得出來。”


    清雅暗歎,她猜錯了才對,猜對了,皇後娘娘就不是皇後娘娘了。


    說罷這些話,瑉兒吩咐:“記得去向林嬤嬤問候太後,我的好意,讓林嬤嬤都知道就足夠了,太後跟前我自有道理。”


    此時門前的宮女來傳話,宰相府送了兩大筐銀霜炭來,清雅去見了,卻是宮裏今年也難見的上好木炭,迴來告訴瑉兒,瑉兒想了想,命清雅包了些滋補藥物,賞給秋振宇。


    入宮半年來,這還是皇後頭一次放賞,秋振宇煞有其事地接了賞賜,供奉在秋家祠堂,甚至請旨欲進宮謝恩。


    趙氏如今盼著丈夫能光複趙國,即便心裏恨毒了秋瑉兒,也不再露在臉上,且慧儀長公主母子突然命喪黃泉,讓她驚恐皇宮的水深,在丈夫的告誡下,這些日子安分守己,怕自己做錯什麽,壞了丈夫的大事。


    今日得了皇後賞賜,秋振宇帶著妻妾接旨謝恩,鬧得全家都出來,大冷的天,個個兒都一臉不樂意,此刻散去了,三夫人張揚地擠在趙氏身邊,冷笑道:“真是難得,老爺就快把家裏搬空了,見天給皇後送東西,總算見到迴頭錢了。”


    趙氏瞥她一眼,低賤的人言語就是粗鄙,她攏了攏衣襟便要迴去,可三夫人又道:“姐姐,今年家裏過年的銀子夠不夠,我娘家來人,您給提前安排好住處還有賞錢,我這兒少說也要八百一千的,和您說一聲,我就要去賬房支領了。”


    宰相府不缺八百一千的白銀,可趙氏見不得她這嘴臉,剛要駁斥,三夫人已搶先道:“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姐姐如今娘家的人都死絕了,好容易沾親帶故的慧儀長公主也落得這個下場,我在您麵前顯擺什麽呢?”


    妖嬈的女人尖聲笑著,領著自己房裏的人揚長而去。


    趙氏氣得臉色煞白,身旁的侍女輕聲勸她保重身體,她手裏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賤人,待到那一天,我來教你人彘二字怎麽寫。”


    但見秋振宇身邊的下人朝趙氏走來,恭恭敬敬地說:“夫人,老爺吩咐小的,請您預備送給元州老夫人和白夫人的賀年禮,要齊全妥帖,不必在乎銀子。”


    “什麽……白夫人?哪裏來的白夫人?”這句話,戳進趙氏的心窩子,可她沒說出口,隻含了口血在心裏說,麵上是點頭,“告訴老爺,我知道了。”


    這一邊,靜謐的小院落裏,秦文月正要預備出門,皇帝為她安排的人手夠用,如今有了錦繡,也就把他們都打發去做散碎粗活,梳頭穿戴都是錦繡張羅,此刻錦繡將雪氅為小姐披上,秦文月端詳她的臉蛋,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小姐?”錦繡不自禁地慌張。


    “錦繡,我若許你錦繡前程,你可願意做一件為難的事?”秦文月問。


    “您要奴婢做任何事,奴婢都願意。”


    “那就好。”秦文月指了指櫃子道,“我出門後,你自己拿銀子去街上置辦新衣裳,再買些收拾脂粉,別舍不得花錢。”


    “小姐……”


    “不必問,照我說的做就好。”秦文月攏起雪氅,就要出門,忽然停下,問道,“你去過上陽殿嗎?”


    錦繡應道:“去過,就在張尚服出事前,她帶奴婢去過上陽殿。”


    秦文月退了迴來,滿眼好奇:“上陽殿是什麽樣子的?”


    錦繡道:“也沒什麽特別,可是上陽殿好大好大,聽說和宣政殿不相上下,奴婢跟著張尚服穿過上陽殿時,看到那裏隻有一張椅子,那麽大的殿閣,隻有最高處的一張椅子。”


    秦文月若有所思,錦繡的形容不算糊塗可也不夠真切,更讓她好奇那被人人都稱作仙境的所在。


    “小姐,您還沒去過上陽殿嗎?”


    “沒去過呢。”秦文月傲然跨出門,細長的眼眉裏透出淩厲之氣,“你們皇後娘娘,好像和我對上了,既然如此,咱們就一起過個熱熱鬧鬧的年。錦繡,別忘了去置辦新衣首飾,別等我迴來再催你。”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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