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兩次相見,突然就說不情之請,瑉兒看了眼清雅,清雅心裏就明白,下一迴不必再請宋大人來為娘娘說史了。但眼下人家開口相求,且聽一聽再考慮是否駁迴,或許那“不情之請”,不過是個謙辭。


    但沒想到,宋淵提的是很要緊的事,他的妹妹此次被列入遴選之列,很有可能會被選為沈將軍的夫人,他說這些話時,瑉兒還以為宋大人是要自己為他開方便之門,沒想到人家卻說:“舍妹已有心上之人,隻因他家祖輩過世不久,尚在孝期不宜談婚論嫁,沒能訂下婚約。按照朝廷的旨意,此次不得不入宮參選,並非微臣自以為是,料定舍妹一定會被選中,隻是怕萬一。若是萬一中選,小妹的人生從此改變,而她本也配不上沈將軍,唯恐將來悲劇,懇請皇後娘娘,將小妹剔除出遴選名冊。”


    沒想到人家求的,是完全相反的事,這會子走妃嬪門路的,企圖跨過長壽宮門檻的,無不盼著是把自家女兒往將軍府送,這宋淵倒是反其道而行,要把他的妹妹帶出去。


    “宋大人,這次的事是淑妃娘娘在打理,皇後娘娘不是不幫您,宮裏的事都是分得很清楚的,娘娘縱然尊貴,也不能為了私心壞了規矩,若是宋小姐真的中選,成為將軍夫人大富大貴,天下人都會羨慕她祝福她。”


    清雅禮貌地替瑉兒婉拒了,瑉兒什麽話都沒說,起身便要離開。也許這是宋淵最後一次替她說史,可惜隻說到建光三年,還差了那麽一點點。


    宋淵不能造次,立時退到一旁,說這番話也是豁出性命的,皇後不追究已是仁慈,他怎麽還敢強求。


    不過皇後經過他身前時停了一停,像是有話要說,但最終沒有開口,瑉兒還是什麽都沒說就走了,一直到走上引橋,她才問清雅:“這事兒,我能不能去找太後商議。”


    清雅分析著:“太後必然也不願選一個心裏想著其他男人的侄媳婦,可萬一太後覺得隻要是她看中的,或是沈將軍喜歡的,就必須嫁給沈將軍……娘娘,太後娘娘雖是好性情,可誰知道哪件事就會踩到太後娘娘的底線呢?”


    瑉兒頷首:“我也這麽想。若不然,宋大人這樣愛護自己的妹妹,光明磊落的,我為何不幫他。隻可惜,再也不能聽他說史了。”


    清雅問:“娘娘真的不再宣召宋大人。”


    瑉兒很肯定:“為了大家都好,皇上並不喜歡,我知道。”


    這一邊宋淵由宮人領路離宮而去,不久就有宮女把話送去昌平宮,林昭儀正不耐煩地給家人寫信,孫修容帶著幾位妃嬪在窗底下坐著下棋,聽聞皇後又宣召史官,有人笑道:“咱們宮裏,還是頭一個有人在內宮見家人以外的外臣,皇後娘娘平日裏不苟言笑,解悶取樂的法子倒是不少。聽說那位宋大人一表人才,樣貌堂堂。”


    孫修容放下一枚棋子,皺眉道:“這話含沙射影,也不怕閃了舌頭。”


    林昭儀憤然放下了筆,惱道:“那麽多的事,寥寥幾句話怎麽說得清,我該從哪裏開始寫。”


    眾人便來問:“娘娘要寫什麽,這麽要緊又瑣碎?”


    林氏道:“你們就不想想,太後大動幹戈地為她的侄子選妻子,都趕上朝廷選秀了,你我雖然沒經曆過,總是聽過的吧?”


    孫修容不解地問:“什麽意思?”


    林昭儀嘖嘖:“你們就不覺得,太後也想給皇上留幾個人?”


    女人們麵麵相覷,說道:“皇上如今和皇後娘娘,不是正熱乎著?”


    林昭儀神秘兮兮地一笑,撇嘴道:“熱乎什麽,還沒圓房呢……”


    “還沒圓房?”


    有人驚唿起來,被孫修容按下了,林昭儀也罵道:“小點兒聲,我也是想盡辦法才打聽到的,說出去皇上的臉麵還要不要了?”


    上陽殿中,瑉兒已經端坐水榭休息,正悠閑地灑著魚食,錦鯉們似有靈性,不願在娘娘麵前失禮,不會爭先恐後地來爭奪魚食,隻是安寧地遊來遊去,魚食落在眼前才會吃一口,和皇帝那仿佛煮沸了湖水的場景完全不同。


    瑉兒散盡了魚食,清雅也來了,宮人們擺下矮幾,她將書放在矮幾上,對瑉兒道:“娘娘,隻是宋大人留下的書。”


    瑉兒拿來翻開幾頁,這是宋淵上次來為自己說史後,迴去特別編纂的近二十年發生的大事小事,工整的正文之外,另有蠅頭小楷的批注,一些陌生的詞眼還特別做了解釋,甚至提到某地,也會大致講解是在哪一個方位,以及風土人情,厚厚的三本書,不知費了多少心血。


    算算日子,不論一開始是誠心為自己編纂這些書,還是後來為了作為換取他妹妹人生的人情,瑉兒都不能輕易否定人家的辛勞付出。利益熏天的官場裏,還能有這樣靜下心來做學問的,好似祖母娘家的長輩們,奶奶常說,這世道這樣潛心做學問的人越來越少了。


    “你把這三本書,送去清明閣請皇上過目,若無不妥之處,再送迴來我看。”瑉兒很謹慎,連清雅都沒想到,原以為不過是幾本書,沒什麽大不了,卻不知文字看來不過是一筆一劃,也往往是能撼動天地最有力的武器。


    但果然連皇帝都覺得瑉兒太過小心,覺得他們若是恩愛的夫妻,根本不會有這些顧慮,但心裏總算是高興的,哪怕不能作為丈夫作為男人存在於瑉兒的心中,她眼裏至少還有自己的存在。匆匆翻閱了之後,就讓人送迴來了。


    轉眼就是七月二十,年輕美麗的千金小姐們依照規矩入宮參選,淑妃頭一迴辦這樣的事,調動了宮裏所有舊朝的宮人,照著以前有過的樣子一模一樣地刻畫下來,而她知道將來皇帝還會正式選秀,到那個時候,一定比現在更隆重更繁瑣。


    宮裏隱約傳說太後有心為皇帝也留下幾個人,淑妃知道皇帝現在的心思全在皇後身上,並不為此擔心,相反她更希望堂妹能被太後選中。而到了這一天,淑妃特地來清明閣邀功,請皇帝一起去長壽宮。


    項曄說:“都是年輕女子,朕去了不方便,你們做主就是了。”


    淑妃纏著他道:“這是太後娘娘人生裏另一件頭等大事,皇上若是熱情一些,也幫著看幾眼,太後一定高興。”


    記得母親說她很緊張,怕選錯人,項曄想著自己去分擔一些,哪怕將來弟弟夫妻不能和睦,也好不叫母親一人去承擔責任,且見淑妃忙碌那麽久,明擺著是來邀功的,便就答應了。


    聖駕從清明閣往長壽宮來,正遇上第二批待選的女子去往長壽宮,路遇聖駕人人都很緊張,跟著禮官像皇帝行禮。


    淑妃大方地對皇帝說:“皇上還記得我家雲裳嗎?”


    項曄想了想:“你的堂妹?”


    淑妃笑道:“雲裳也來了,大概在下一批裏,皇上一會兒瞧瞧,我家妹妹可配不配得上將軍。”


    多年來淑妃都是如此,她會很明白地把自己想要的事都告訴皇帝,甚至是她要取代表姐,項曄不僅不反感,反而覺得她這樣挺好的,總比城府深心機重的人要強些,能給的皇帝就給,不能給的,也明明白白地對她說清楚。


    “這事兒還是要母後做主的。”皇帝隨口應付,示意年輕女子們,“都起來吧。”


    花兒似的姑娘們翩翩起身,發髻上的珠玉紛紛叮鈴作響,皇帝不經意的轉身,忽然被一道眼眉驚顫了心。


    他惶然迴眸,目光銳利地在女孩子中找尋,終於定在了一人的身上,那姑娘雖然微微低著頭,可也能看得清眼眉,項曄的心幾乎跳出胸膛,不由自主地朝那女孩子走去。


    淑妃心裏一驚,忙跟了上來,待皇帝站定不再動,命眼前的女子抬起頭時,淑妃低唿了一聲,慌忙捂住了嘴。


    那年輕姑娘噤若寒蟬,惶恐不安地看著高大威猛的皇帝,她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她更不可能知道,皇帝和淑妃在她身上,看到了敬安皇後的身影。


    天底下,竟然有長得這麽像的人,而十四年前的若瑤,就是這樣水靈靈的年華來到他身邊,去世時,也不過剛滿雙十。


    “皇上……”淑妃顫顫地,她繞過來看皇帝的神情,又看到了那悲傷的深情的,自己永遠也無法得到的目光。


    此刻,卻見清雅帶著宮人款款而來,她周正地想皇帝行禮,項曄恍然迴過神,問道:“何事?”


    清雅道:“皇後娘娘得到太後應允,帶宋家小姐去上陽殿,將宋小姐選為娘娘的侍書伴讀。”


    皇帝淡淡地說:“知道了。”


    清雅便對眾人問道:“哪一位是太史官宋淵之妹,宋玲瓏?”


    人群一片寂靜,但見方才被皇帝勒令抬起頭的,不知道自己長得像敬安皇後的年輕女子怯怯發出聲音:“小女,是宋玲瓏。”


    清雅也從沒見過敬安皇後,更不知方才的事,便道:“宋姑娘,請隨奴婢來。”


    項曄怔怔地看著她們,淑妃眼見清雅要帶走那女孩子,出聲道:“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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