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如此,井曠卻莫名煩躁,不由出口成譏:“聽聞羲華殿下承繼天帝之位,卻一直庸碌無為,反被禹疆殿下設計做了墊腳石,如今一見,果真無甚剛勇和大智。”


    婠漓夫人懶得理他,自顧自地從水鏡中各角度地打量起人來,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滿意,喃喃自語道:“若得媳如此,此生無憾了。”


    而後又看看自家那個不成器的毛頭小子,在鍾靈毓秀的神女麵前,十足一個憨憨!明明看著與人家親密無間,但那眼神,一望便知非有情人所有。


    反觀那位鳳族的少主,人物先不提,反正把自己這傻兒子再塞迴肚子裏八百迴也生不出那般豐神如玉,更可氣的是他與羲華看上去便情深義重,這麽一會兒雖不曾說過什麽悄悄話,但看他那神情,滿心滿眼都是她,追逐著將目光黏在她的身上,十足一副將心都遺失在伊人身上的模樣。


    那羲華看上去也明白,卻總有意無意地迴避著他的視線,仿佛躲閃,又仿佛是心中裝了許多事,不願敞開心扉,正視那追逐的灼灼之光。


    婠漓夫人是過來人,縱使兜兜轉轉因愛生恨,但到底,還是愛過的。


    所以,即便這二人不談一語,甚至還有些躲閃的意味,她依舊看得出,這女孩子心中,也是有那位鳳族少主的,隻不過她好似還有些旁的追求,所以才對他刻意迴避。


    可惜了!她在心中長歎——本以為一道入那幻境,自己這傻兒子與冥海一脈相承,當可代入井曠的角色,解開昔年誤解是其一,若能與羲華神女成就良緣,當算意外之喜。誰知天道竟然如此難以琢磨,竟令一個從未有過交集的鳳族後裔占了先機,搶了自己看好的兒媳婦人選。


    可見冥冥之中早有定數,她改變不了過去,亦無法染指未來。


    那邊井曠卻可沒這想法,如今確認了井煥的確為己所出,那自然是自己的兒子最好,莫說是一個被趕下神座的前天帝,便是這三界之中最好最美最尊貴的神女,都無法匹配他之一二。


    對,孩子老大不小了,是該有一段良緣。一時間他躍躍欲試,恨不能立刻便出去踅摸那理想的兒媳人選。


    想到這裏他怔住了,眼神慢慢冰冷起來——當年為了囚禁婠漓,他曾以身為祭,用禁咒將此間封印,非但外邊的人進不來,他們這裏邊的人,更要永生永世被禁錮在此處,即便神隕,都走不出這囚籠。


    而先前,為了揭示過往的真相,他不惜以一半元神為代價,將結界破開一線,誘他們進入,打的本就是同歸於盡的主意。


    但誰能想到,阿霂竟然真是自己的兒子,過往執著了千年的恨頓時失了著落。他開始後悔,昔日心盲眼瞎,執拗地不肯相信她的話,如今悔不當初,卻是沒有什麽彌補的機會了。


    他們在這邊各自想著心事,那邊九韶三人也不會自立險地,見自身無礙,自然要尋找脫困之法。


    兩間靜室相隔不遠,以九韶之能,很快便被發現。而井曠也不曾想過遮掩,連一道禁製未下,就那麽大喇喇地等著他們。


    是時候了結這一切了。


    井煥一向習慣落後,如今也慢了一拍,見九韶抓著羲華的胳膊,頃刻間便消失不見,顧不上再多傷懷,嘴裏喊了一句:“嘿!等等我!”


    但在那間靜室閃現後,見到前水君夫婦,九韶又後悔起了自己的魯莽。他將羲華向後推了一把,正將她推到了緊隨而來,井煥的懷中。


    如臨大敵,這二位的手段他自己親身所曆,是他生平僅見,最難對付的敵手。


    也難怪,鳳族少主向來光明磊落,盛名都是真刀真槍拚殺而來的,即便是昔日麵對著禹疆的竊位陰謀也是潔身自好,從頭至尾,用得最出格的不過一個傀儡術。


    他的心,與他的眼,他的火鳳出身一樣,明耀高潔,不染塵垢,自然便對眼前這對用盡鬼蜮陰謀的夫婦生不出多少好感來。


    再加上他們一個拋夫棄子,為一己之私算計離瀾神妃,直接導致了羲華幼年的悲劇,一個心機難測,猜忌妻子,漠視親兒,偏聽偏信,致使井煥親情無著,生來孤苦……這樁樁件件,若要論罪,該當一個十惡不赦,十死無生的下場。


    更何況,還有那些仍在抽取凡界靈氣的歹毒行徑,勾結低等神官,於承天國公然攻擊羲華的種種。這些,皆要算在他們頭上。


    他長眉一肅,長劍便現出手中。


    但還未等他聲討罪魁,身旁的羲華一把拉住了她:“等等!停手!這是井煥的爹娘。”


    九韶愣了愣,迴身看了看他倆,正要據理力爭絕不可掉以輕心,卻見到羲華抽風一般向他狂使眼色,一時怔忡,手裏的劍倒是如她之願消失了。


    井煥的眼神倒是紋絲不動,仿佛要大動幹戈的不是他的摯友,而將會利刃所向的那一對夫婦,不是他的爹娘。


    失望,這麽多年的失望累積下來,再加上親曆了他們的過往,得知自己的存在竟是他們之間最深的一道溝壑,如今終得相見,他的心中說不上是怨,是恨,還是抑鬱難平。


    他頓時升起一陣厭煩,覺得今日之見,不如不見。


    他搖搖頭,轉身便走。


    羲華最是懂他,立刻跟著他轉身,誰料九韶還立在原地,一副如臨大敵之象,羲華努嘴哎了一聲,迴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要將他拉出來。


    雙掌相接,那輕柔溫暖的觸感令九韶心神一震,終於放下了滿心的戒備。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動牽他?


    九韶怔怔地看著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心中的感覺既奇怪又飄然。


    說起來,他們之間的親密舉動不算稀少,同塌而眠有之,共處一室有之,甚至連雙唇,都親了不止一次,但沒有哪一次,能令他這般心旌動蕩,既羞澀,又適意,如沐春風一般。


    說到底,皆因她主動罷了。


    心底這份旖旎很快便被壓了下去,他從來不是個會沉溺情感而忘乎所以之人。


    但一道勁風席卷而來,將門牢牢地合上了。


    九韶發力拉住羲華,豁然轉身,質問道:“前輩,這是何意?”


    既然已經饒恕他們之命,他們這般,是幡然醒悟,要認罪伏法?還是執迷不悟,要再造罪孽?


    井煥歎了口氣,轉身走到他們麵前:“你們想要做什麽,衝著我來便是,不必累及無辜。”


    前幽海水君雖然兒女情長,但大事上並不含糊,聞言道:“帶你阿娘離開這裏。”


    井煥原本對母親存有依賴,那思念之情延亙千年,如今在幻境中走了一遭,了解了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得知自己是他們失敗婚姻的犧牲品,心中別扭,一時難以接受,更別說接受他這一提議了。


    但在他有所反應之前,婠漓夫人率先開口:“不!我不走!”


    羲華是個人美心善的姑娘,除了偶爾的促狹之外,大抵還是樂見人間團員的,以為婠漓夫人是舍不得前水君,畢竟夫妻一場,如今誤會冰釋,也該重歸就好,攜手同歸了。


    九韶於此道經驗甚少,既沒有諸多話本子熏陶,又無豐富的經驗可考,他自開竅以來隻將真心付諸過一人身上,為了她上天下海,連帝君尊位,無上神格都舍棄了,死心塌地地追隨她山高水長,卻總被她若即若離,得到一句實心話,著實看不透一個情字。


    所以,他此時的判斷反而當場之中是最清醒的,知道這位前水君是要了結這一切。


    既如此,隻要羲華不插手,他樂得旁觀。


    婠漓夫人礙於小輩在場,不願與他口角,便衝井煥他們道:“阿霂,你和二位殿下先去歇息,但我理清此間,再帶你們離開此處。”


    井煥簡直要被她氣笑了:“阿娘——念在昔日之前,我叫你一聲阿娘。你們設計將我和我的朋友誘入幻境,親曆了你們過往的這場大戲,此時卻記起了要避嫌,不覺得太晚了嗎?!”


    婠漓夫人一愣,不知如何接口。


    被孩子當麵搶白,她倒不覺得難堪,相反,油然而生一種驕傲之情,這是獨生於父母兒女之間的,妙不可言的一種情感,非要形容起來的話,大抵便是“吾家有兒初長成”,或是我兒高大威猛,是為娘心頭之光這般的欣喜和成就感。


    在離別的這一千年中,她的阿霂,終是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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