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不會公開封賞“井曠”,卻賜了他的夫人珍寶、法器若幹,盛讚其品德及二十年來侍奉天後的苦勞。


    如此這般抬舉水族,在場眾仙神各有神色,重新在心中掂量起這一族的分量。


    當然,也有不少不明形勢之人不齒“井曠”因裙帶上位,對此暗中譏嘲。


    “井曠”麵不改色,攜“婠漓”謝了恩,隔日便迴歸了冥海。


    冥海二十年無主,全賴前君後和幾名老臣苦苦支撐,所幸被畢止竊走的海眼之力早已迴歸真泉淵,冥海暫且安穩,又因麒麟一族相助而未有強敵虎視眈眈,這二十年,倒是不曾起過什麽大的波瀾。


    冥海海麵上,萬裏無波。水君的龍車與儀仗等候良久,待“井曠”與“婠漓”自九天而降,被擁在祖母懷中的小小井煥眸中帶著期待,看似老實坐在那裏,實則心裏長了草,不停地透過帷幕向外看去。


    “婠漓”本以為自己已心如鐵石,但看到那個小的如同白玉娃娃一般的孩子,心海頓時冰消雪融,泛起了漣漪。


    “阿霂,過來!”“婠漓”不由自主俯下身,向井煥伸出了胳膊。


    井煥有些遲疑,他迴頭看了一眼祖母,見她向自己點點頭,這才飛奔著撲進了她的懷中,短小的手臂無法環抱住她,便緊緊地抓著她的胳膊,奶聲奶氣道:“你是我的阿娘,對不對?”


    見她點頭,井煥將頭埋進了她的懷中:“阿娘,你終於迴來了,阿霂好想你!”


    這一刹那,幻境外的婠漓夫人與她一同淚流滿麵。


    時隔近千年,她唯一的一個親人的溫度令她刻骨銘心,至今不忘。


    但這個孩子是她的親人,幽海海底那累累的白骨亦是她的親人,隻有這一點點愛,並不足以動搖她的決心。


    “井曠”以為時間可以化解她心底的仇怨與執念,他錯了。


    伴隨著冥海水君與君後迴歸故海,幽海另一個幸存者“風烆”也悄悄迴到了幽海。


    自“婠漓”體內拔除的海眼可以淨化水質,相較二十年前,幽海已不複先前那般是死亡之地,細小的磷蝦、海藻和浮遊開始在其中慢慢生長,生機一點點煥發而來,但距離幽海重生,還差得很遠。


    或許,隻有如同當年的冥海水君一般,將別人的力量篡奪過來,才能在他們的有生之年,見到新生的幽海。


    這一夜,幽海皇室墓地,“風烆”終於等到了他所等之人。


    “婠漓”渾身上下都罩在一襲霜白的海藻鬥篷裏,如今不必刻意遮掩,她兜帽下的頭發已經生出了銀絲。


    “風烆!這二十年,辛苦你了。”


    沒有寒暄,亦沒有久別重逢的熱淚,“婠漓”走過去與他並肩而立,輕聲道。


    “風烆”與她也無舊可敘,事實上,她所籌謀的,他並不完全認同,但這寂寥的人生總需要尋找一個支點,他孤身一人在這天地間,除了複仇,他還能寄托什麽呢。


    “你我之間本就目的一致,何必客套。”“風烆”道:“但此時此刻,你總該向我坦白——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我說過了,要向冥海複仇,要讓所有傷害過幽海的人付出代價!此心如一,萬死不改!”“婠漓”道,她的嗓音突破了這一海死水的平靜,令人聯想到昔日的波濤。


    “風烆”疑惑道:“先冥海水君與惡將寅鮫已伏誅,你所謂的傷害過冥海的人,至今隻餘下了井曠,他是你的丈夫,你兒子的父親,你真的連他也不願放過?”


    “婠漓”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廣寂的墓地中蕩起了重重迴聲。“風烆”在其中沒有聽出哀傷,反而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在他心底彌漫開來,令他有一種難言的窒息之感。


    “不!你錯了,他不能死,死亡遠遠不贖他的罪過。我要讓他看到冥海的覆滅,看到這世間將會有多少人因為他無辜而死。讓他知道,幽海曾經有多麽痛,我曾經有多麽痛!哈哈——哈哈——”


    “風烆,拿你的武器!這二十年中你所埋下的力量,是時候喚醒他們了!”


    “婠漓”迴到冥海水晶宮,迎麵見寢殿門口一個侍女正翹首以盼,她絲毫不掩飾自己身上的風塵仆仆,徑直入殿。


    “娘娘!娘娘!”見她頭也不迴,侍女匆忙追上去,在她耳邊聒噪:“小殿下在寢殿中等候娘娘多時,已經睡過去了。”


    “婠漓”原本並沒有多少感觸,她隨意應了一聲,緩步入內,一麵走一麵還在心中盤算下一步動作,誰知,方一轉過屏風,便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趴在一隻小幾上睡得正香,身上披著一襲寬大的侍女的外袍,一條可疑的銀絲從他嘴角垂落,小鼻子一抽一抽的,頰邊隱隱有一抹笑意,像是在做什麽美夢。


    她的心頓時柔軟起來,忍不住想要去摸摸那一頭細軟的發絲,但最後她硬生生地住了手,掩飾性地斥問身邊的侍女:“怎麽讓小殿下就在這裏睡了!還不將他抱到床上去!”


    侍女摸不準她的脾氣,見她動怒十分驚惶,連忙解釋道:“小殿下一向淺眠易醒,若是被驚醒了,起床氣上來定要哭鬧不休,十分不好哄。君太後曾下令,隻要小殿下睡著了,任何人不能輕易挪動。”


    “婠漓”還想發作,事實上,她對冥海之恨致使她對這裏的一磚一瓦皆有芥蒂,在這裏便壓不住心頭之火,見狀又挑剔道:“小殿下身上蓋的是什麽!冥海就這般困窘,一族少主竟連件像樣的披風也沒有了麽!”


    侍女被她的語氣嚇得瑟瑟發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口中連連道:“君後息怒!照顧小殿下的嬤嬤已迴宮去取殿下的衣物,君後這裏的東西,婢子們不敢擅動,故而自作主張以自己的衣袍為殿下蔽風。”


    “婠漓”:“……”


    不是說小殿下淺眠易醒麽,這般毛毛躁躁,是怕吵不醒井煥嗎!


    她懶得理會這傻呆呆的侍女,走到井煥身邊單膝跪地,見他蹙起了眉頭,果有要驚醒的趨勢。她連忙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十分自然地哼了一段輕柔的小調。


    這是她在瀾水殿宮討好離瀾神妃時學的,用在初生嬰兒身上十分好用,但這卻是第一次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生疏之餘還有一種難言的心酸。


    仿佛是感受到了母親的安撫,差點驚醒的井煥複又睡去,朦朧中扭了扭頭,將自己的側臉送入了她的掌中磨蹭了兩下,最後還將她的胳膊抱在了懷中,枕著她的肩膀,睡得顯然舒服了許多。


    “婠漓”不顧自己的膝蓋跪得生疼,一直耐心地陪在他身邊,順手揮了揮手,打發走了那名侍女。


    恰於此時,“井曠”方結束了朝議,他二十年不歸冥海,事務繁冗需要一一接手,迴來的這兩日忙得席不暇暖,至此終於喘息片刻,得以來探望妻兒。


    說起來他有些忐忑,在仙神漫長的壽數中,二十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亦不算短了,甚至堪比凡人一世的韶華。而他在這二十年中曆經生死血雨,曾經那些猜疑和背叛漸漸淡去,留下的,隻有對妻兒的思念。


    ——是,他已經決定放下過往,即便他深信井煥非他之子,即便那個給他帶來恥辱的男人依然在世,他都不再計較了,唯願將井煥視為己出,一家團圓和樂。


    可等他終於於凱旋大典上見到了“婠漓”,後者大概還在生他的氣,既對他的主動示好視若無睹,又對他百般疏遠,臉上更是從無笑意。


    “井曠”想,是他虧欠她在先,她心中生怨,亦是情理之中,這條漫漫追妻路,怕是很需費一番功夫了。


    他派人探聽了一下她這二十年的生活,得知她曾放下身段周旋於神宮之中,心中愧意更甚,畢竟若非冥海之罪,她並不需被留在那複雜險惡之處為質,亦不需母子分離二十載,其中的艱辛,他感同身受。


    於是,不管“婠漓”何等臉色,他都情願忍受。這一遭終於得了空暇,便急急向她殿中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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