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冥海,“婠漓”便甚少要求過什麽,這一遭她的語氣同樣不是請求,而是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


    “井曠”被她的目光注視,一時間如芒在背,仿佛有什麽隱秘的傷口被血淋淋地揭開在她的麵前。


    “婠漓”分明是知道了什麽!這個念頭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這令他驚覺自己先前的布置漏掉了怎樣要命的一環。


    ——“婠漓”她知道了真相!“婠漓”她要走!不,她不可以走!


    這種執念甫一出現便吞沒了他的神智,令他在驚慌無措之餘,心底升起了強烈的惡念。


    ——她不可以走!哪怕傷害到她也無所謂!不可以走!一定要留她下來!


    他這般想著,抬手一握。


    “啪!”


    仿佛是一個泡沫破碎的聲音,在這萬頃深海,輕得如同夢中的輕囈。


    誰知,其後卻忽然傳來了更多“劈裏啪啦”的聲音,無數荷槍重甲的冥海兵士自墨綠色的海水中現出身來,玄色麵甲上嚴絲合縫地罩在他們的臉上,令其看不出絲毫“人”的表情,甚至連眼窩處都沒有光亮,隻有他們手中的兵器上閃爍著一絲絲的寒光。


    ——這是重甲衛,是冥海最強武裝。


    照理,在浮力如此巨大的海水中作戰,靈活機動才是首選,但偏偏冥海反其道而行之,訓練了這樣一隊重甲衛,以深海火山噴發而出的黑玄晶為質料,曆經數十萬次的錘煉與鍛造,方才得到這樣將兵士武裝到牙齒的重甲,其價值,僅次於三界首屈一指的玄天金晶。


    而這重甲中的兵士,也絕非虎鮫、猛鯊這種水族可以擔任,清一色出身於鯤鵬一族,個個以一當十,勇猛無畏,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忠誠不容置喙。


    這是冥海致勝的不二法寶,亦是鯤鵬稱霸四海的王牌。先前在與井霰的戰場上,這些重甲衛也隻出現過一瞬,狠絕而快速地解決掉井霰的主力,奠定冥海軍致勝的關鍵之後便立刻消失無蹤。按理說,即便是身為少主的“井曠”,也無法隨心所欲地調動這支軍隊。


    “婠漓”掃視了一圈這樣將他們圍在中間的武裝,臉上沒有意料之外的驚惶和畏懼,反而有一種了然的悲哀。


    “你果然有事瞞著我!”她捧著高高隆起的小腹,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失望。


    說完,她根本不給他思索的時間,忽地轉身,雙手在胸前結印,一點白光自她飛快變幻的指尖迸發出來,頃刻間便化作一道長虹,橫掃周圍十數海裏。


    在這種比金烏還要熾烈百倍的光芒照耀之下,幾乎所有在場之人都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除了“井曠”。以他之才,又在重甲衛環伺之下,本該萬無一失,但他就是忍不住心中警鍾長鳴,連一絲疏失不敢暴露出來。


    可“婠漓”還是消失了,就在這一眨眼的刹那,連瞬行術都來不及施展,那樣一個行動不便的大活人,硬生生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之中。


    ……包括“井曠”。


    白光閃過之後,重甲衛發現他們立誓要以性命保護的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失蹤了,雖然軍紀嚴明不曾嘩然,但不禁左顧右盼,互相交換著眼神。


    “追!以方圓十海裏為起點,地毯似搜索。哪怕翻遍幽海,也要將夫人找迴來!”“井曠”如斯下令,聲音之中帶著一種爆發之前,最可怕的寧靜。


    “是!”


    待四周再無旁人,“井曠”一直握緊的雙拳終於鬆開,他怒視前方,那裏不久之前還有一個人巧笑倩兮,誰能料到,她說走便走,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


    終於,“井曠”終於按捺不住,雙掌於身側翻開,仰天長嘯,恐怖的聲波從千丈深的海底直達麵,引起了驚濤駭浪,從幽海的中心擴散直邊緣,餘韻尚未消除,竟形成了海嘯衝上了海岸。


    所幸因為幽海海眼有失,水中漁貨已大大銳減,且幽海如今跟抽了風一般的總是波浪激蕩,危機重重。近旁的漁民早便不往這裏出海打漁了,甚至連海岸線上都沒有停泊著任何船隻,而岸邊簡陋的民居中也是十室九空,在這月晦之夜,漆黑的岸上連一星燈火都看不到。


    幸而如此,否則他此番作為若是傷到了哪怕一個無辜,都會被天道記錄在案,日後清算。


    可神奇的是,這一連串的始作俑者,屠了幽海王族,下令剿滅了數萬叛軍的冥海水君卻並未因此而有罪孽傍身,概因此為水族內政,身為君上必有取舍,而他選擇了保冥海而舍幽海並無可厚非,這些間接受到牽累的幽海海岸人族百姓則不被計算在內。


    海底停著的龍車被他這一嘯震得寸寸龜裂,拉車的虯和水虺尚不能化形,被嚇得趴伏在地,瑟瑟發抖。


    發泄過後,“井曠”重重地喘息了幾聲,迅速地冷靜了下來。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是他心底的恐懼令他過早地暴露了自己底牌。


    此時已經不必追究“婠漓”究竟是如何在他及重甲衛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無蹤的,他唯一的目的隻是找到她,將她帶迴冥海,必要之時不惜才去非常手段。


    而此時的“婠漓”,正靠在水晶宮外的一株珊瑚樹上,劇烈地喘息,四肢綿軟,仿佛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


    方才她脫逃使用的是海眼的力量,說來也奇怪,如今她與海眼的關係應該是相互寄生,海眼在吸取她身上的活力,而她也靠著海眼的力量擁有了超凡的神力,不過從未在人前施展而已。


    幾日前,自從婚典當日便消失的“風烆”忽然出現在她麵前——不,不是出現,而是使用了非常手段,用裂魂術操縱一具傀儡偽裝魚販,借著向水晶宮運送肴魚的機會,暗中聯係上了她。


    直到那一刻,她才有些羞愧地記起,的確是很久沒有“風烆”的消息了。“井曠”從洞房中帶她離開之後,曾向她含混地說起“風烆”已經迴了家,並且因為被公然搶親的緣故,羞憤難當,立誓再不踏入幽冥二海一步。“井曠”亦言道此事是他對他不住,後麵會給他補償雲雲,她便也信了,不過因為其後的日子發生了太多事,徹底忘諸在腦後罷了。


    所以,當她順著暗藏在肴魚腹內的消息尋到那具傀儡時,一時還以為是他因為謹守諾言,還選用了這般迂迴的方式,當時她還戲謔他是“下了血本”。


    誰知,他卻給她帶來了如此晴天霹靂的一個消息,她猶記得自己當時比現在還狼狽,雖然沒有雙腿一軟跌在地上,卻也不得不靠著傀儡的支撐,那時,她腦中一片空白,全身顫抖得如同風中的一片枯葉。


    原本她是不相信那具傀儡的,亦懷疑是有心之人故布迷瘴,離間她與“井曠”的信任。但傀儡帶來了一樣東西,令她不得不相信。


    “風烆”操縱著傀儡一點點張開手心,他的目光透過那隻藤壺精遲鈍的眼睛看過來,聲音極其平靜:“你看看這個。”


    “婠漓”看過去,第一時間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讓尖叫聲引來巡衛。


    那是父君的頭顱,被縮小了封印在一塊剔透的水晶中,而她之所以能立刻認出來,是因為那頭顱還很新鮮。


    ……如果不是剛砍下來的,便是趁著父君新死時被人砍下的,一直用神力保存至今。


    那頭顱被縮得不足盈掌,表情安詳,仿佛是在睡夢中被砍下的,乍一看有些滑稽,並不能令人很快想到死亡這類血淋淋的事實。


    但巨大的驚懼霎時間包裹了“婠漓,她痛不欲生地淚流滿麵,腹中也適時傳來了一陣翻騰。


    “呃!”“婠漓”身心都在痛,痛得麵容扭曲,再也控製不住,眼睛一閉暈了過去。


    醒來時自然已經迴到了寢殿,“井曠”和君後都在守著她,見她緩緩睜開眼睛時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婠漓”此時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冥海之人,她強行忍住了心底的哀慟,問了一句:“我怎麽了?”


    “井曠”連忙道:“你暈倒在花園中最偏僻的那座礁叢旁,幸有巡衛及時發現,救你迴來醫治,否則你與孩子有性命之憂。”


    “婠漓”心中一鬆,知道“風烆”的傀儡已經安全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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